原文:
范蠡事越王句践,既苦身戮力,与句践深谋二十馀年,竟灭吴,报会稽之耻,北渡兵於淮以临齐、晋,号令中国,以尊周室,句践以霸,而范蠡称上将军。还反国,范蠡以为大名之下,难以久居,且句践为人可与同患,难与处安,为书辞句践曰:“臣闻主忧臣劳,主辱臣死。昔者君王辱於会稽,所以不死,为此事也。今既以雪耻,臣请从会稽之诛。”句践曰:“孤将与子分国而有之。不然,将加诛于子。”范蠡曰:“君行令,臣行意。”乃装其轻宝珠玉,自与其私徒属乘舟浮海以行,终不反。於是句践表会稽山以为范蠡奉邑。
范蠡浮海出齐,变姓名,自谓鸱夷子皮,耕于海畔,苦身戮力,父子治产。居无几何,致产数十万。齐人闻其贤,以为相。范蠡喟然叹曰:“居家则致千金,居官则至卿相,此布衣之极也。久受尊名,不祥。”乃归相印,尽散其财,以分与知友乡党,而怀其重宝,间行以去,止于陶,以为此天下之中,交易有无之路通,为生可以致富矣。於是自谓陶朱公。复约要父子耕畜,废居,候时转物,逐什一之利。居无何,则致赀累巨万。天下称陶朱公。
朱公居陶,生少子。少子及壮,而朱公中男杀人,囚於楚。朱公曰:“杀人而死,职也。然吾闻千金之子不死於市。”告其少子往视之。乃装黄金千溢,置褐器中,载以一牛车。且遣其少子,朱公长男固请欲行,朱公不听。长男曰:“家有长子曰家督,今弟有罪,大人不遣,乃遗少弟,是吾不肖。”欲自杀。其母为言曰:“今遣少子,未必能生中子也,而先空亡长男,柰何?”朱公不得已而遣长子,为一封书遗故所善庄生。曰:“至则进千金于庄生所,听其所为,慎无与争事。”长男既行,亦自私赍数百金。
至楚,庄生家负郭,披藜藋到门,居甚贫。然长男发书进千金,如其父言。庄生曰:“可疾去矣,慎毋留!即弟出,勿问所以然。”长男既去,不过庄生而私留,以其私赍献遗楚国贵人用事者。
越王句践世家 史记卷四十一·越王勾践世家第十一越王勾践,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封於会稽,以奉守禹之祀。文身断发,披草莱而邑焉。后二十馀世,至於允常。允常之时,与吴王阖庐战而相怨伐。允常卒,子勾践立,是为越王。元年,吴王阖庐闻允常死,乃兴师伐越。越王勾践使死士挑战,三行,至吴陈,呼而自刭。吴师观之,越因袭击吴师,吴师败於檇李,射伤吴王阖庐。阖庐且死,告其子夫差曰:「必毋忘越。」三年,勾践闻吴王夫差日夜勒兵,且以报越,越欲先吴未发往伐之。范蠡谏曰:「不可。臣闻兵者凶器也,战者逆德也,争者事之末也。阴谋逆德,好用凶器,试身於所末,上帝禁之,行者不利。」越王曰:「吾已决之矣。」遂兴师。吴王闻之,悉发精兵击越,败之夫椒。越王乃以馀兵五千人保栖於会稽。吴王追而围之。越王谓范蠡曰:「以不听子故至於此,为之柰何?」蠡对曰:「持满者与天,定倾者与人,节事者以地。卑辞厚礼以遗之,不许,而身与之市。」句践曰:「诺。」乃令大夫种行成於吴,膝行顿首曰:「君王亡臣勾践使陪臣种敢告下执事:勾践请为臣,妻为妾。」吴王将许之。子胥言於吴王曰:「天以越赐吴,勿许也。」种还,以报勾践。勾践欲杀妻子,燔宝器,触战以死。种止勾践曰:「夫吴太宰嚭贪,可诱以利,请闲行言之。」於是勾践以美女宝器令种闲献吴太宰嚭。嚭受,乃见大夫种於吴王。种顿首言曰:「愿大王赦勾践之罪,尽入其宝器。不幸不赦,勾践将尽杀其妻子,燔其宝器,悉五千人触战,必有当也。」嚭因说吴王曰:「越以服为臣,若将赦之,此国之利也。」吴王将许之。子胥进谏曰:「今不灭越,后必悔之。句践贤君,种、蠡良臣,若反国,将为乱。」吴王弗听,卒赦越,罢兵而归。勾践之困会稽也,喟然叹曰:「吾终於此乎?」种曰:「汤系夏台,文王囚羑里,晋重耳奔翟,齐小白奔莒,其卒王霸。由是观之,何遽不为福乎?」吴既赦越,越王勾践反国,乃苦身焦思,置胆於坐,坐卧即仰胆,饮食亦尝胆也。曰:「女忘会稽之耻邪?」身自耕作,夫人自织,食不加肉,衣不重采,折节下贤人,厚遇宾客,振贫吊死,与百姓同其劳。欲使范蠡治国政,蠡对曰:「兵甲之事,种不如蠡;填抚国家,亲附百姓,蠡不如种。」於是举国政属大夫种,而使范蠡与大夫柘稽行成,为质於吴。二岁而吴归蠡。勾践自会稽归七年,拊循其士民,欲用以报吴。大夫逢同谏曰:「国新流亡,今乃复殷给,缮饰备利,吴必惧,惧则难必至。且鸷鸟之击也,必匿其形。今夫吴兵加齐、晋,怨深於楚、越,名高天下,实害周室,德少而功多,必淫自矜。为越计,莫若结齐,亲楚,附晋,以厚吴。吴之志广,必轻战。是我连其权,三国伐之,越承其弊,可克也。」句践曰:「善。」居二年,吴王将伐齐。子胥谏曰:「未可。臣闻句践食不重味,与百姓同苦乐。此人不死,必为国患。吴有越,腹心之疾,齐与吴,疥癣也。愿王释齐先越。」吴王弗听,遂伐齐,败之艾陵,虏齐高、国以归。让子胥。子胥曰:「王毋喜!」王怒,子胥欲自杀,王闻而止之。越大夫种曰:「臣观吴王政骄矣,请试尝之贷粟,以卜其事。」请贷,吴王欲与,子胥谏勿与,王遂与之,越乃私喜。子胥言曰:「王不听谏,后三年吴其墟乎!」太宰嚭闻之,乃数与子胥争越议,因谗子胥曰:「伍员貌忠而实忍人,其父兄不顾,安能顾王?王前欲伐齐,员强谏,已而有功,用是反怨王。王不备伍员,员必为乱。」与逢同共谋,谗之王。王始不从,乃使子胥於齐,闻其讬子於鲍氏,王乃大怒,曰:「伍员果欺寡人!」役反,使人赐子胥属镂剑以自杀。子胥大笑曰:「我令而父霸,我又立若,若初欲分吴国半予我,我不受,已,今若反以谗诛我。嗟乎,嗟乎,一人固不能独立!」报使者曰:「必取吾眼置吴东门,以观越兵入也!」於是吴任嚭政。居三年,勾践召范蠡曰:「吴已杀子胥,导谀者众,可乎?」对曰:「未可。」至明年春,吴王北会诸侯於黄池,吴国精兵从王,惟独老弱与太子留守。句践复问范蠡,蠡曰「可矣」。乃发习流二千人,教士四万人,君子六千人,诸御千人,伐吴。吴师败,遂杀吴太子。吴告急於王,王方会诸侯於黄池,惧天下闻之,乃秘之。吴王已盟黄池,乃使人厚礼以请成越。越自度亦未能灭吴,乃与吴平。其后四年,越复伐吴。吴士民罢弊,轻锐尽死於齐、晋。而越大破吴,因而留围之三年,吴师败,越遂复栖吴王於姑苏之山。吴王使公孙雄肉袒膝行而前,请成越王曰:「孤臣夫差敢布腹心,异日尝得罪於会稽,夫差不敢逆命,得与君王成以归。今君王举玉趾而诛孤臣,孤臣惟命是听,意者亦欲如会稽之赦孤臣之罪乎?」句践不忍,欲许之。范蠡曰:「会稽之事,天以越赐吴,吴不?=裉煲晕獯驮剑?狡淇赡嫣旌酰壳曳蚓?踉槌?贪眨?俏?庑埃磕盶之二十二年,一旦而弃之,可乎?且夫天与弗取,反受其咎。『伐柯者其则不远』,君忘会稽之蚯?」句践曰:「吾欲听子言,吾不忍其使者。」范蠡乃鼓进兵,曰:「王已属政於执事,使者去,不者且得罪。」吴使者泣而去。句践怜之,乃使人谓吴王曰:「吾置王甬东,君百家。」吴王谢曰:「吾老矣,不能事君王!」遂自杀。乃蔽其面,曰:「吾无面以见子胥也!」越王乃葬吴王而诛太宰嚭。句践已平吴,乃以兵北渡淮,与齐、晋诸侯会於徐州,致贡於周。周元王使人赐句践胙,命为伯。句践已去,渡淮南,以淮上地与楚,归吴所侵宋地於宋,与鲁泗东方百里。当是时,越兵横行於江、淮东,诸侯毕贺,号称霸王。范蠡遂去,自齐遗大夫种书曰:「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种见书,称病不朝。人或谗种且作乱,越王乃赐种剑曰:「子教寡人伐吴七术,寡人用其三而败吴,其四在子,子为我从先王试之。」种遂自杀。句践卒,子王鼫与立。王鼫与卒,子王不寿立。王不寿卒,子王翁立。王翁卒,子王翳立。王翳卒,子王之侯立。王之侯卒,子王无强立。王无强时,越兴师北伐齐,西伐楚,与中国争强。当楚威王之时,越北伐齐,齐威王使人说越王曰:「越不伐楚,大不王,小不伯。图越之所为不伐楚者,为不得晋也。韩、魏固不攻楚。韩之攻楚,覆其军,杀其将,则叶、阳翟危;魏亦覆其军,杀其将,则陈、上蔡不安。故二晋之事越也,不至於覆军杀将,马汗之力不效。所重於得晋者何也?」越王曰:「所求於晋者,不至顿刃接兵,而况于攻城围邑乎?愿魏以聚大梁之下,愿齐之试兵南阳莒地,以聚常、郯之境,则方城之外不南,淮、泗之闲不东,商、於、析、郦、宗胡之地,夏路以左,不足以备秦,江南、泗上不足以待越矣。则齐、秦、韩、魏得志於楚也,是二晋不战分地,不耕而?之。不此之为,而顿刃於河山之闲以为齐秦用,所待者如此其失计,柰何其以此王也!」齐使者曰:「幸也越之不亡也!吾不贵其用智之如目,见豪毛而不见其睫也。今王知晋之失计,而不自知越之过,是目论也。王所待於晋者,非有马汗之力也,又非可与合军连和也,将待之以分楚众也。今楚众已分,何待於晋?」越王曰:「柰何?」曰:「楚三大夫张九军,北围曲沃、於中,以至无假之关者三千七百里,景翠之军北聚鲁、齐、南阳,分有大此者乎?且王之所求者,鬬晋楚也;晋楚不鬬,越兵不起,是知二五而不知十也。此时不攻楚,臣以是知越大不王,小不伯。复雠、庞、长沙,楚之粟也;竟泽陵,楚之材也。越窥兵通无假之关,此四邑者不上贡事於郢矣。臣闻之,图王不王,其敝可以伯。然而不伯者,王道失也。故愿大王之转攻楚也。」於是越遂释齐而伐楚。楚威王兴兵而伐之,大败越,杀王无强,尽取故吴地至浙江,北破齐於徐州。而越以此散,诸族子争立,或为王,或为君,滨於江南海上,服朝於楚。后七世,至闽君摇,佐诸侯平秦。汉高帝复以摇为越王,以奉越后。东越,闽君,皆其后也。范蠡事越王句践,既苦身力,与句践深谋二十馀年,竟灭吴,报会稽之耻,北渡兵於淮以临齐、晋,号令中国,以尊周室,句践以霸,而范蠡称上将军。还反国,范蠡以为大名之下,难以久居,且句践为人可与同患,难与处安,为书辞句践曰:「臣闻主忧臣劳,主辱臣死。昔者君王辱於会稽,所以不死,为此事也。今既以雪耻,臣请从会稽之诛。」句践曰:「孤将与子分国而有之。不然,将加诛于子。」范蠡曰:「君行令,臣行意。」乃装其轻宝珠玉,自与其私徒属乘舟浮海以行,终不反。於是句践表会稽山以为范蠡奉邑。范蠡浮海出齐,变姓名,自谓鸱夷子皮,耕于海畔,苦身戮力,父子治产。居无几何,致产数十万。齐人闻其贤,以为相。范蠡喟然叹曰:「居家则致千金,居官则至卿相,此布衣之极也。久受尊名,不祥。」乃归相印,尽散其财,以分与知友乡党,而怀其重宝,闲行以去,止于陶,以为此天下之中,交易有无之路通,为生可以致富矣。於是自谓陶朱公。复约要父子耕畜,废居,候时转物,逐什一之利。居无何,则致赀累巨万。天下称陶朱公。朱公居陶,生少子。少子及壮,而朱公中男杀人,囚於楚。朱公曰:「杀人而死,职也。然吾闻千金之子不死於市。」告其少子往视之。乃装黄金千溢,置褐器中,载以一牛车。且遣其少子,朱公长男固请欲行,朱公不听。长男曰:「家有长子曰家督,今弟有罪,大人不遣,乃遗少弟,是吾不肖。」欲自杀。其母为言曰:「今遣少子,未必能生中子也,而先空亡长男,柰何?」朱公不得已而遣长子,为一封书遗故所善庄生。曰:「至则进千金于庄生所,听其所为,慎无与争事。」长男既行,亦自私赍数百金。至楚,庄生家负郭,披藜藋到门,居甚贫。然长男发书进千金,如其父言。庄生曰:「可疾去矣,慎毋留!即弟出,勿问所以然。」长男既去,不过庄生而私留,以其私赍献遗楚国贵人用事者。庄生虽居穷阎,然以廉直闻於国,自楚王以下皆师尊之。及朱公进金,非有意受也,欲以成事后复归之以为信耳。故金至,谓其妇曰:「此朱公之金。有如病不宿诫,后复归,勿动。」而朱公长男不知其意,以为殊无短长也。庄生闲时入见楚王,言「某星宿某,此则害於楚」。楚王素信庄生,曰:「今为柰何?」庄生曰:「独以德为可以除之。」楚王曰:「生休矣,寡人将行之。」王乃使使者封三钱之府。楚贵人惊告朱公长男曰:「王且赦。」曰:「何以也?」曰:「每王且赦,常封三钱之府。昨暮王使使封之。」朱公长男以为赦,弟固当出也,重千金虚弃庄生,无所为也,乃复见庄生。庄生惊曰:「若不去邪?」长男曰:「固未也。初为事弟,弟今议自赦,故辞生去。」庄生知其意欲复得其金,曰:「若自入室取金。」长男即自入室取金持去,独自欢幸。庄生羞为儿子所卖,乃入见楚王曰:「臣前言某星事,王言欲以修德报之。今臣出,道路皆言陶之富人朱公之子杀人囚楚,其家多持金钱赂王左右,故王非能恤楚国而赦,乃以朱公子故也。」楚王大怒曰:「寡人虽不德耳,柰何以朱公之子故而施惠乎!」令论杀朱公子,明日遂下赦令。朱公长男竟持其弟丧归。至,其母及邑人尽哀之,唯朱公独笑,曰:「吾固知必杀其弟也!彼非不爱其弟,顾有所不能忍者也。是少与我俱,见苦,为生难,故重弃财。至如少弟者,生而见我富,乘坚驱良逐狡兔,岂知财所从来,故轻弃之,非所惜吝。前日吾所为欲遣少子,固为其能弃财故也。而长者不能,故卒以杀其弟,事之理也,无足悲者。吾日夜固以望其丧之来也。」故范蠡三徙,成名於天下,非苟去而已,所止必成名。卒老死于陶,故世传曰陶朱公。太史公曰:禹之功大矣,渐九川,定九州,至于今诸夏艾安。及苗裔句践,苦身焦思,终灭强吴,北观兵中国,以尊周室,号称霸王。句践可不谓贤哉!盖有禹之遗烈焉。范蠡三迁皆有荣名,名垂后世。臣主若此,欲毋显得乎!过了两年,吴王将要讨伐齐国。子胥进谏说:“不行。我听说勾践吃从不炒两样好菜,与百姓同甘共苦。此人不死,一定成为我国的忧患。吴国有了越国,那是心腹之患,而齐对吴来说,只象一块疥癣。希望君王放弃攻齐,先伐越国。”吴王不听,就出兵攻打齐国,在艾陵大败齐军,俘虏了齐国的高、国氏回吴。吴王责备子胥,子胥说:“您不要太高兴!”吴王很生气,子胥想自杀,吴王听到制止了他。越国大夫种说:“我观察吴王当政太骄横了,请您允许我试探一下,向他借粮,来揣度一下吴王对越国的态度。”种向吴王请求借粮。吴王想借予,子胥建议不借,吴王还是借给越了,越王暗中十分喜悦。子胥说:“君王不听我的劝谏,再过三年吴国将成为一片废墟!”太宰嚭听到这话后,就多次与子胥争论对付越国的计策,借机诽谤子胥说:“伍员表面忠厚,实际很残忍,他连自己的父兄都不顾惜,怎么能顾惜君王呢?君王上次想攻打齐国,伍员强劲地进谏,后来您作战有功,他反而因此怨恨您。您不防备他,他一定作乱。”嚭还和逢共同谋划,在君王面前再三再四诽谤子胥。君王开始也不听信谗言,于是就派子胥出使齐国,听说子胥把儿子委托给鲍氏,君王才大怒,说:“伍员果真欺骗我!”子胥出使齐回国后,吴王就派人赐给子胥一把“属镂”剑让他自杀。子胥大笑道:“我辅佐你的父亲称霸,又拥立你为王,你当初想与我平分吴国,我没接受,事隔不久,今天你反而因谗言杀害我。唉,唉,你一个人绝对不能独自立国!”子胥告诉使者说:“一定取出我的眼睛挂在吴国都城东门上,以便我能亲眼看到越军进入都城”于是吴王重用嚭执掌国政
【译文】
越王勾践的祖先是夏禹的后裔,是夏朝少康帝的庶出之子。少康帝的儿子被封在会稽,恭敬地供奉继承着夏禹的祭祀。他们身上刺有花纹,剪短头发,除去草丛,修筑了城邑。二十多代后,传到了允常。允常在位的时候,与吴王阖庐产生怨恨,互相攻伐。允常逝世后,儿子勾践即位,这就是越王。
越王勾践元年(前496),吴王阖庐听说允常逝世,就举兵讨伐越国。越王勾践派遣敢死的勇士向吴军挑战,勇士们排成三行,冲入吴军阵地,大呼着自刎身亡。吴兵看得目瞪口呆,越军趁机袭击了吴军,在檇李大败吴军,射伤吴王阖庐。阖庐在弥留之际告诫儿子夫差说:“千万不能忘记越国。”
三年(前496),勾践听说吴王夫差日夜操练士兵,将报复越国一箭之仇,便打算先发制人,在吴未发兵前去攻打吴。范蠡进谏说:“不行,我听说兵器是凶器,攻战是背德,争先打是事情中最下等的。阴谋去做背德的事,喜爱使用凶器,亲身参与下等事,定会遭到天帝的反对,这样做绝对不利。”越王说:“我已经做出了决定。”于是举兵进军吴国。吴王听到消息后,动用全国精锐部队迎击越军,在夫椒大败越军。越王只聚拢起五千名残兵败将退守会稽。吴王乘胜追击包围了会稽。
越王对范蠡说:“因为没听您的劝告才落到这个地步,那该怎么办呢?”范蠡回答说:“能够完全保住功业的人,必定效法天道的盈而不溢;能够平定倾覆的人,一定懂得人道是崇尚谦卑的;能够节制事理的人,就会遵循地道而因地制宜。现在,您对吴王要谦卑有礼派人给吴王送去优厚的礼物,如果他不答应,您就亲自前往事奉他,把自身也抵押给吴国。”勾践说:“好吧!”于是派大夫种去向吴求和,种跪在地上边向前行边叩头说:“君王的亡国臣民句践让我大胆的告诉您的办事人员:勾践请您允许他做您的奴仆,允许他的妻子做您的侍妾。”吴王将要答应种。子胥对吴王说:“天帝把越国赏赐给吴国,不要答应他。”种回越后,将情况告诉了句践。句践想杀死妻子儿女,焚烧宝器,亲赴疆场拼一死战。种阻止句践说:“吴国的太宰嚭(pī,坯)十分贪婪,我们可以用重财诱惑他,请您允许我暗中去吴通融他。”于是勾践便让种给太宰嚭献上美女珠宝玉器。嚭欣然接受,于是就把大夫种引见给吴王。种叩头说:“希望大王能赦免句践的罪过,我们越国将把世传的宝器全部送给您。万一不能侥幸得到赦免,勾践将把妻子儿女全部杀死,烧毁宝器,率领他的五千名士兵与您决一死战,您也将付出相当的代价。”太宰嚭借机劝说吴王:“越王已经服服贴贴地当了臣子,如果赦免了他,将对我国有利。”吴王又要答应种。子胥又进谏说:“今天不灭亡越国,必定后悔莫及。句践是贤明的君主,大夫种、范蠡都是贤能的大臣,如果句践能够返回越国,必将作乱。”吴王不听子胥的谏言,终于赦免了越王,撤军回国。
勾践被困在会稽时,曾喟(kuì,溃)然叹息说:“我将在此了结一生吗?”种说:“商汤被囚禁在夏台,周文王被围困在羑(yǒu,有)里,晋国重耳逃到翟,齐国小白逃到莒,他们都终于称王称霸天下。由此观之,我们今日的处境何尝不可能成为福分呢?”
吴王赦免了越王,勾践回国后,深思熟虑,苦心经营,把苦胆挂到座位上,坐卧即能仰头尝尝苦胆,饮食也尝尝苦胆。还说:“你忘记会稽的耻辱了吗?”他亲身耕作,夫人亲手织布,吃饭从未有荤菜。从不穿有两层华丽的衣服,对贤人彬彬有礼,能委屈求全,招待宾客热情城恳,能救济穷人,悼慰死者,与百姓共同劳作。越王想让范蠡管理国家政务,范蠡回答说:“用兵打仗之事,种不如我;镇定安抚国家,让百姓亲近归附,我不如种。”于是把国家政务委托给大夫种,让范蠡和大夫柘稽求和,到吴国作人质。两年后吴国才让范蠡回国。
勾践从会稽回国后七年,始终抚慰自己的士兵百姓,想以此报仇吴国。大夫逢(páng,旁)同进谏说:“国家刚刚流亡,今天才又殷实富裕,如果我们整顿军备,吴国一定惧怕,它惧怕,灾难必然降临。再说,凶猛的大鸟袭击目标时,一定先隐藏起来。现在,吴军压在齐、晋国境上,对楚、越有深仇大恨,在天下虽名声显赫,实际危害周王室。吴缺乏道德而功劳不少,一定骄横狂妄。真为越国着想的话,那越国不如结交齐国,亲近楚国,归附晋国,厚待吴国。吴国志向高远,对待战争一定很轻视,这样我国可以联络三国的势力,让三国攻打吴国,越国便趁它的疲惫可以攻克它了。”勾践说:“好。”
过了两年,吴王将要讨伐齐国。子胥进谏说:“不行。我听说句践吃从不炒两样好菜,与百姓同甘共苦。此人不死,一定成为我国的忧患。吴国有了越国,那是心腹之患,而齐对吴来说,只象一块疥癣。希望君王放弃攻齐,先伐越国。”吴王不听,就出兵攻打齐国,在艾陵大败齐军,俘虏了齐国的高、国氏回吴。吴王责备子胥,子胥说:“您不要太高兴!”吴王很生气,子胥想自杀,吴王听到制止了他。越国大夫种说:“我观察吴王当政太骄横了,请您允许我试探一下,向他借粮,来揣度一下吴王对越国的态度。”种向吴王请求借粮。吴王想借予,子胥建议不借,吴王还是借给越了,越王暗中十分喜悦。子胥说:“君王不听我的劝谏,再过三年吴国将成为一片废墟!”太宰嚭听到这话后,就多次与子胥争论对付越国的计策,借机诽谤子胥说:“伍员表面忠厚,实际很残忍,他连自己的父兄都不顾惜,怎么能顾惜君王呢?君王上次想攻打齐国,伍员强劲地进谏,后来您作战有功,他反而因此怨恨您。您不防备他,他一定作乱。”嚭还和逢共同谋划,在君王面前再三再四诽谤子胥。君王开始也不听信谗言,于是就派子胥出使齐国,听说子胥把儿子委托给鲍氏,君王才大怒,说:“伍员果真欺骗我!”子胥出使齐回国后,吴王就派人赐给子胥一把“属镂”剑让他自杀。子胥大笑道:“我辅佐你的父亲称霸,又拥立你为王,你当初想与我平分吴国,我没接受,事隔不久,今天你反而因谗言杀害我。唉,唉,你一个人绝对不能独自立国!”子胥告诉使者说:“一定取出我的眼睛挂在吴国都城东门上,以便我能亲眼看到越军进入都城”于是吴王重用嚭执掌国政。
过了三年,勾践召见范蠡说:“吴王已杀死了胥,阿谀奉承的人很多,可以攻打吴了吗?”范蠡回答说:“不行。”
到第二年春天,吴王到北部的黄池去会合诸侯,吴国的精锐部队全部跟随吴王赴会了,唯独老弱残兵和太子留守吴都。勾践又问范蠡是否可以进攻吴国。范蠡说:“可以了”。于是派出熟悉水战的士兵两千人,训练有素的士兵四万人,受过良好教育的地位较高的近卫军六千人,各类管理技术军官一千人,攻打吴国。吴军大败,越军还杀死吴国的太子。吴国使者赶快向吴王告急,吴王正在黄池会合诸侯,怕天下人听到这种惨败消息,就坚守秘密。吴王已经在黄池与诸侯订立盟约,就派人带上厚礼请求与越国求和。越王估计自己也不能灭亡吴国,就与吴国讲和了。
这以后四年,越国又攻打吴国。吴国军民疲惫不堪,精锐士兵都在与齐、晋之战中死亡。所以越国大败了吴军,因而包围吴都三年,吴军失败,越国就又把吴王围困在姑苏山上。吴王派公孙雄脱去上衣露出胳膊跪着向前行,请求与越王讲和说:“孤立无助的臣子夫差冒昧地表露自己的心愿,从前我曾在会稽得罪您,我不敢违背您的命令,如能够与您讲和,就撤军回国了。今天您投玉足前来惩罚孤臣,我对您将唯命是听,但我私下的心意是希望象会稽山对您那样赦免我夫差的罪过吧!”勾践不忍心,想答应吴王。范蠡说:“会稽的事,是上天把越国赐给吴国,吴国不要。今天是上天把吴国赐给越国了,越国难道可以违背天命吗?再说君王早上朝晚罢朝,不是因为吴国吗?谋划伐吴已二十二年了,一旦放弃,行吗?且上天赐予您却不要,那反而要受到处罚。‘用斧头砍伐木材做斧柄,斧柄的样子就在身边。’忘记会稽的苦难了吗?”勾践说:“我想听从您的建议,但我不忍心他的使者。”范蠡就鸣鼓进军,说:“君王已经把政务委托给我了,吴国使者赶快离去,否则将要对不起你了。”吴国使者伤心地哭着走了。勾践怜悯他,就派人对吴王说:“我安置您到甬东!统治一百家。”吴王推辞说:“我已经老了,不能侍奉您了!”说完便自杀身亡,自尽时遮住自己的面孔说:“我没脸面见到子胥!”越王安葬了吴王,杀死了太宰嚭。
至于小儿子,他一出生就见我很富有。他乘的车很坚固,骑的马都是良马,经常外出逐猎。怎么知道财产是从哪来的,所以他轻而易举地挥霍掉钱财,而不觉得可惜。
补充:出自《陶朱公长子吝金害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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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朱公居陶,生少子,少子及壮,而朱公中男杀人,囚于楚。朱公曰:“杀人而死,职也。然吾闻千金之子,不死于市。”告其少子往视之。乃装黄金千溢,置褐器中,载以一牛车,且遣其少子。朱公长男固请欲行,朱公不听。长男曰:“家有长子,曰家督。今弟有罪,大人不遣,乃遣少弟,是吾不肖。”欲自杀。其母为言曰:“今遣少子,未必能生中子也。而先空亡长男,奈何?”朱公不得已而遣长子;为一封书,遗故所善庄生曰:“至则进于金于庄生所,听其所为,慎无与争事。”
长男既行,亦自私赍数百金。至楚,庄生家负郭,披藜藿。到门,居甚贫。然长男发书进千金,如其父言。庄生曰:“可疾去矣,慎毋留,即弟出,勿问所以然。”长男既去,不过庄生而私留,以其私赍献遗楚国贵人用事者。
庄生虽居穷阎,然以廉直闻于国。自楚王以下,皆师尊之。及朱公进金,非有意受也,欲以成事后,复归之以为信耳。故金至,谓其妇曰:“此朱公之金,有如病不宿诫,后复归,勿动。”而朱公长男,不知其意,以为殊无短长也。庄生间时入见楚王,言某星宿某,此则害于楚。楚王素信庄生,曰:“今为奈何?”庄生曰:“独以德为,可以除之。”楚王曰:“生休矣,寡人将行之。”王乃使使者封三钱之府。楚贵人惊告朱公长男曰:“王且赦。”曰:“何以也?”曰:“每王且赦,常封三钱之府。昨暮,王使使封之。”朱公长男以为赦,弟固当出也,重千金虚弃庄生,无所为也,乃复见庄生。庄生惊曰:“若不去邪?”长男曰:“固未也。初为事弟,弟今议自赦,故辞生去。”庄生知其意,欲复得其金。曰:“若自入室取金。”长男即自入室取金持去,独自欢幸。
庄生羞为儿子所卖,乃入见楚王曰:“臣前言某星事,王言欲以修德报之。今臣出,道路皆言陶之富人朱公之子,杀人囚楚,其家多持金钱赂王左右,故王非能恤楚国而赦,乃以朱公子故也。”楚王大怒曰:“寡人虽不德耳,奈何以朱公之子故而施惠乎?”令论杀朱公子。明日,遂下赦令。朱公长男竟持其弟丧归。
至,其母及邑人尽哀之,唯朱公独笑曰:“吾固知必杀其弟也。彼非不爱其弟,顾有所不能忍者也。是少与我俱,见苦为生难,故重弃财;至如少弟者,生而见我富,乘坚驱良,逐狡兔。岂知财所从来,故轻去之,非所惜吝。前日吾所为欲遣少子,固为其能弃财故也,而长者不能,故卒以杀其弟,事之理也。无足悲者,吾日夜固以望其丧之来也。”
——节选自《史记·越世家》
[译文]
朱公居住在定陶(今山东定陶县)时,生下了小儿子。到小儿子长成壮年时,朱公的第二个儿子因杀人被囚禁在楚国。朱公说:“杀人而死罪是罪有应得。但是,我听说,拥有千金资产之家的儿子是不能死在街市上的。”便告知小儿子,要他去看望二儿子。于是装上黄金二万四千两,将其置放于一褐色器物中,载于一驾牛车上,并派遣他的小儿子押运。朱公的大儿子坚决要求去,朱公不听他的。大儿子说:“家中有长子,就叫家督(督理家事)。目前弟弟有罪在身,你不派我,而派小弟去,这是我没本事。”想要自杀。他的母亲为他辩护道:“现在派小儿子去,不一定就能使二儿子生还,而你却先白白伤了大儿子,这怎么好呢?”朱公别无他法,只好派长子去,写了一封信,要他送给从前要好的朋友庄生,并吩咐道:“你到了地点,就把这千金放在庄生家,任凭他怎么去处理,千万别与他发生争执。”
朱公长子出发时,他还拿了私积资金好几百准备去打点,到了楚国,得知庄生家住在距城郭很近的地方,那儿野草丛生。走到他家门口,得见其家很贫穷。然而,朱公长子还是遵照其父的吩咐,送上书信和金钱。庄生说:“你可尽快回去罢,不要留在这里;即便你弟弟出来,也不要追究其中的原因。”朱公长子离开庄生家,他没有经过庄生同意而私自留在了楚国,把他私下带来的金钱拿去送给楚国掌管事务的贵人。
庄生虽然是居住在十分贫穷的小巷门户里,然而他廉洁正直的名声是闻名全国的。自楚王以下的人,都像尊敬老师一般地尊敬他。至于朱公送的金钱,他也不是有意要接受,是打算事成之后,将其金钱归还朱公,以表示其诚信。所以金钱一送到,他就对其妻说:“这是朱公的金钱,就像有病不能长住,日后是要归还的,不要动它。”而朱公的长子是不知庄生用意的,认为这金钱送他多少都是无特殊效果的。庄生趁机会入宫见楚王,对楚王说,某星宿在某处,这是对楚国有害的。楚王素来相信庄生,便说:“现在怎么办才好呢?”庄生说:“只有用恩德,才可免除其害。”楚王说:“你不要说了!我正打算去办这事。”楚王便派使者封闭了三钱的府库。楚贵人惊喜地将此事告诉朱公长子说:“楚王要大赦犯人了!”朱公的大儿子问道:“如何见得呢?”贵人说:“每逢楚王赦免犯人,经常是先封闭三钱之库。昨天傍晚,楚王已派使者封闭了三钱之库。”朱公长子认为,楚王本来要行大赦,二弟理所当然会被放出来。把那些贵重的金钱白白送给庄生,一点用处也没有。于是,他又去与庄生相见。庄生吃惊地问道:“你怎么还没回去?”朱公长子说:“我还没回去,当初是为我弟弟的事来见你,现在我弟弟的事楚王已议定自然赦免,所以,我再来辞谢。”庄生知道他的用意,是想拿回他的金钱。便说:“你自己到屋子里去拿金子罢!”朱公的大儿子就到屋里拿了金子走了,还独自高兴得不得了。
庄生因被朱公儿子作弄,感到十分羞愧。便再进宫见楚王,对楚王说:“我前些天说某星的事,你打算用修德的方式去报答他。今天我出门去,外面的人都说,陶地的富豪之人朱公的儿子杀了人,被囚禁在楚国,他的家人拿了许多金钱贿赂你手下的人,所以你的大赦并不是怜悯楚国百姓,而是为朱公的儿子开脱罪责。”楚王大怒,说:“我虽然没有什么德可言,怎么会为了朱公儿子的缘故,而施恩惠呢?”便命令先杀了朱公的儿子。第二天,才下发赦免令。朱公的长子只能带了他弟弟的死尸,扶丧而归。
到了家里,他的母亲和同乡人都十分悲哀,只有朱公一人笑着说:“我本来就知道他必然要弄死他弟弟的。他并不是不爱他弟弟,而实在是不能忍心舍掉钱财。他打小与我住一块,亲见我谋生的艰难困苦,所以对钱财的舍弃十分看重;至于小儿子,他一出生就见我很富有。他乘的车很坚固,骑的马都是良马,经常外出逐猎。怎么知道财产是从哪来的,所以他轻而易举地挥霍掉钱财,而不觉得可惜。我这之前所以打算派小儿子去,就是因为他能舍弃钱财的缘故。然而长子不能舍财,所以终究杀了他弟弟,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有什么可悲痛的呢?说实在的,我本来是日夜盼望他带丧归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