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诗《毁灭》写于1922年末,初载1923年3月10日《小说月报》第14卷第3号,收入诗文集《踪迹》。这首著名的长诗,历来被文学史家们公认为“五四以来无论在意境上和技巧上都超过当时水平的力作”(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
徘徊悲哀的情绪,挣扎向前的精神,构成了长诗的基调。这是“五四”落潮时期,朱自清和一批与他相似的知识分子心态的写照。幻想的破灭,现实的黑暗,在他们心中形成“理不清现在,摸不着将来”的郁结,“待顺流而下罢,空辜负了天生的我,待逆流而上啊,又惭愧无力”。
正是在这种心态之下,1922年6月朱自清和俞平伯等在杭州西湖作“湖上三夜的畅游”。迷茫的湖光山色,飘忽的精神心态,“教我觉得飘飘然如轻烟,如浮云,丝毫立不定脚跟。当时颇以诱惑的纠缠为苦,而亟亟求毁灭”。一场充满徘徊,痛苦与挣扎的自我毁灭和自我新生,在诗人的心灵深处震荡。“我不堪这个空虚,便觉得飘飘然终是不成,只有转向,才可比较安心”“转”向何处呢?“丢去玄言,专崇实际,这便是我所企图的生活”。(《信三通》)“丢去玄言,专崇实际”,既是诗人心灵的写真,也是长诗《毁灭》的主旨。
因此,《毁灭》并非自我作践的“毁灭”,它“是呻吟,也是口令,是怯者的,也是勇者的叫声”(俞平伯《读〈毁灭〉》),是毁灭旧我,催生新我;它既是毁灭也是追求,是毁灭的告白,追求的誓言。
然而,要把这样错综复杂的心灵历程,形诸笔端,构成诗篇,倘无整体缜密的构思,就很难铺垫成篇。朱自清认为“长诗底意境或情调必是复杂而错综,结构必是曼衍,描写必是委曲周至”。(《短诗与长诗》)这不仅是他的理论主张,也是创作实践。长诗《毁灭》把诗人心灵的一段纷繁而缠绵的情思,通过严谨而曼衍的结构,生动而形象的描绘,勾画出一幅具有世纪意义的心灵“毁灭”的图像。
长诗用“回去!回去!”的诗行,将全诗分成8个段落。它既是长诗整体结构的连锁,也是不同层次感情递进。
在第一段落里,作品突出描写一个在人生长途上挣扎的“我”。这是一个“踯躅在半路里,/垂头丧气的”、“流离开转徙”在“风尘”里,渴望踏上“自己的国土”,寻找“我的故乡”的“我”。他在时代浪潮面前彷徨、徘徊、颇带几分颓唐情调,但内心深处却迫切期望结束“飘忽”的生活,立定脚跟“专崇实际”。在这里,“我”的形象既有诗人的身影,也是一代知识分子的映照。
在接下去的6个段落里,是纠缠诗人灵魂的错综复杂思绪的形象化表现。作品抒写西湖的湖光山色和诗人“孤另另的,/冷清清的”心情;用暗淡枯衰的双眸、秀发、歌喉等系列形象,表达了诗人内心的颓唐。“虽有死仿佛像白衣的小姑娘”一段,是诗人心目中的也是全诗的一个“结子”;“黑衣的力士”,“白衣的小姑娘”,都是人生和社会各种纠缠和诱惑的意象表现。一年来,“我”看到“骨肉仇视”的“凶惨”,被肩负着的“人生的担子”,“压到不能喘气”,当“我”“不知取怎样的道路”而“徘徊”在歧途时,“白衣”和“黑衣”的“她和他”,却在向“我”招手,诗人终于醒悟到“我宁愿回我的故乡”,为自己长久飘忽的心情找到一个落脚点。
最后一段,是长诗的归结。经历了长久的心灵徘徊和挣扎,“我”终于“摆脱掉纠缠,/还原了一个平平常常的我!”虽然明知在“那迢迢无尽的程途”中,自己“迟迟的行步”,显得“平常而渺小”,但“欣悦”自己终于找到了落脚点和前进道路,“从此我不再仰眼看青天,/不再低头看白水,/只谨慎着我双双的脚步;/我要一步步踏在泥土上,/打上深深的脚印!”这正是一条,“丢去玄言,专崇实际”的路。表现了诗人对人生积极进取,脚踏实地的态度,但他并没有真正找到“前进的道路。”
长诗把“我”的错综复杂,细致委宛,却又回肠荡气的心灵历程,通过大量具体的意象,生动地展现在读者面前。《毁灭》从头至尾的感情铺展,明确地告诉人们,诗人并非追求否定一切的“毁灭”,而是要“毁灭”那些的“飘忽”、“孤独”的感情“纠缠”,“徘徊”的心态和“寻求”的烦恼,并以此作为“转机”,走向“专崇实际”。
长诗在艺术上一个特色,就是复沓手法的运用。朱自清认为“复沓是诗的节奏的重要成分”,诗歌“要得到强烈的表现,复沓的形式是有力的帮手”。(《诗的形式》)《毁灭》重在抒发心灵历程,并非讲述故事,如果没有一定的艺术手法,来强化表现心灵历程的种种意象,就很难给人留下“强烈”的印象,而复沓正是这样一种贴切的艺术手法。长诗每一层次反复咏唱的“回去!回去!”强化了全诗所要表达的,“摆脱“纠缠”,寻找“归路”的主旨,而为了强化这个主旨,长诗大量地运用复沓的诗句,像“是我!是我!”“我流离转徙,我流离转徙”“我宁愿回我的故乡,我宁愿回我的故乡”等复沓诗行,无疑是起到了增强表现力的作用,即使那些“俯俯仰仰”,“摇摇荡荡”,“挣扎挣扎”,“远远远远”等复沓诗句,也在节奏和音节上起到了强化表现的功能。复沓手法的大量运用,使诗人所要表达的意境,显得波澜叠起,曲折委婉,有力地深化了长诗的主题。
除了复沓手法的运用,长诗也注意具体形象的塑造,例如,为了表达在人生长途上的挣扎,象征社会恶势力的诱惑和纠缠,诗人塑造了“提着灯笼在前面等我”的“白衣小姑娘”和“擎着铁锤在后面逼我”的“黑衣力士”;为了表现社会对理想和生命的摧残,诗人塑造了“干涸”得“像烈日下的沙漠”的“双眼”,“蓬蓬的秋草”般“褐色蜡型”的“面孔”,失去了“珠子一般”声音的“歌喉”等有立体感的意象。其他像对比和排比手法的运用等,使长诗的艺术表现手法多样化,而这些又和诗人所要表达的曲折复杂的心灵历程相互衬映,使《毁灭》在艺术上获得了久远的生命力。
长诗在语言上也颇具特色,首先是口语化,它没有“五四”时期文学中常见的半文半白语言,而是真正的口语,像“翻来是云,/覆去是雨,/别过脸,/掉转身,/认不得当年的你!”“白云中有我,/天风的飘飘,/深渊里有我,/伏流的滔滔”等,都是在口语基础上的提炼,富有节奏感和内在韵律,且朗朗上口。形象化的语言,更是随处可见,例如“渺渺如轻纱的憧憬”,“黑绒绒又白漠漠的将来”,“乱蓬蓬秋草般长着的头发”等等。
在“五四”时期的新诗坛上,朱自清并非最早的开拓者,但他的白话诗创作却“远远超过《尝试集》里的任何最好的一首”(郑振铎《五四以来文学上的争论》)。“《毁灭》在新诗坛上,亦占有很高的位置。我们可以说,这诗底风格、意境、音调是能在中国古代传统的诗词曲以外,另标一帜的”(俞平伯《读〈毁灭〉》)。因此,历来的文学史家公认,《毁灭》在意境上和技巧上都超过当时的新诗创作水平;它是诗人充分地汲取中国古代诗歌创作的精华和民间歌谣的优秀传统,借鉴了外国诗歌的表现形式,融会贯通,独立创新之作;它是现代文学史上一首意境沉郁深厚,风格宛转缠绵,音调柔美凄怆的杰出长诗。
摧毁消灭:~罪恶势力 ㄧ遭到~性打击。
《毁灭》作者:亚历山德罗维奇·法捷耶夫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法捷耶夫(俄语:Алекса?ндр 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ч Фаде?ев,1901年12月24日-1956年5月13日)苏联作家,政治人物。以描绘俄国内战的《毁灭》和卫国战争中的地下抵抗运动的《青年近卫军》知名,曾长期担任苏联作家协会总书记。
《毁灭》的单行本于1927年出版,小说描写了1919年夏秋活动在远东滨海地区的一支一百五十人的红军游击队,在队长莱奋生的领导下同追击他们的高尔察克军队和日本干涉军浴血奋战。在面临全队毁灭的险境中,剩余的十九个人临危不惧,突出重围,迎接新的战斗。
小说刻画了一批革命者的成长过程,和绥拉菲摩维奇的《铁流》、富曼诺夫的《恰巴耶夫》一起成为描绘苏联国内战争时期的代表作品。
扩展资料:
在莫斯科矿业学院学习期间,法捷耶夫开始了自己的文学创作生涯。1922-1924年间他发表了中篇小说《泛滥》和《逆流》,在这两部作品中,他希望可以阐明共产党员在革命事业中的重要作用。
1924年,法捷耶夫还没完成矿业学院的学习就被调离到高加索地区和边疆州作党的工作。这段时间他深入地接触了村镇居民、矿工和采油工人,积累了丰富的生活素材,于1925年开始创作小说《毁灭》。
参考资料来源:百度百科-亚历山德罗维奇·法捷耶夫
朱自清(1899年11月22日—1948年8月12日),原名自华,号秋实,字佩弦。现代著名作家、学者、民主战士。原籍浙江绍兴,生于江苏海州(今连云港市),后随祖父、父亲定居扬州。朱自清祖父朱则余,号菊坡,本姓余,因承继朱氏,遂改姓。为人谨慎,清光绪年间在江苏海州任承审官10多年。父亲名鸿钧,字小坡,娶妻周氏,是个读书人。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朱鸿钧由海州赴扬州府属邵伯镇上任。两年后,全家迁移扬州城,从此定居扬州。朱自清妻子名叫陈竹隐。幼年在私塾读书,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1912年入高等小学。
朱自清在扬州生活了13年, 在这里度过了他的童年时期和少年时期。对古城这段生活,他的感受是微妙、复杂的。大概是生活过于单调,所以他后来曾说,儿时的记忆只剩下“薄薄的影”,“像被大水洗了一般,寂寞到可惊程度!”但是,在漫长曲折的人生旅途上,儿时毕竟是首发的“驿站”。
扬州是一个风景秀丽的文化城,其湖光山色,风物宜人,曾使多少诗人如李白、杜甫、苏东坡、欧阳修等流连于此,寻幽探胜,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瑰丽诗章。扬州也是一个英雄的历史城,在抵御异族侵略的历史上,曾谱写下无数辉煌的篇章,留下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古城的绮丽风光和浓郁的崇尚文化的风气,于无形中陶冶着少年朱自清的性情,养成他和平中正的品性和向往自然美的情趣。而扬州美丽的山水,更如雨露般滋润他的心灵,哺育他的感情,丰富他的想象力,使他的情怀永远充溢着诗情和画意。扬州,这座历史文化名城,对他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又是深远的。
1916年中学毕业后,朱自清考入北京大学预科。1919年2月写的《睡罢,小小的人》是他的新诗处女作。他是五四爱国运动的参加者,受五四浪潮的影响走上文学道路。毛泽东曾赞扬过朱自清的骨气,说他“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不领美国‘救济粮’”。
1920年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后,在江苏、浙江一带教中学,积极参加新文学运动。1922年和俞平伯等人创办《诗》月刊,是新诗诞生时期最早的诗刊。他是早期文学研究会会员。1923年发表的长诗《毁灭》,这时还写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等优美散文。
1925年8月到清华大学任教,开始研究中国古典文学;创作则以散文为主。1927年写的《背影》、《荷塘月色》都是脍炙人口的名篇。1931年留学英国,漫游欧洲,回国后写成《欧游杂记》。1932年9月任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随校南迁至昆明,任西南联大教授,讲授《宋诗》、《文辞研究》等课程。这一时期曾写过散文《语义影》。1946年由昆明返回北京,任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1947年,朱自清在《十三教授宣言》上签名。抗议当局任意逮捕群众。
朱自清晚年身患严重的胃病,他每月的薪水仅够买3袋面粉,全家12口人吃都不够,更无钱治病。当时,国民党勾结美国,发动内战,美国又执行扶助日本的政策。一天,吴晗请朱自清在《抗议美国扶日政策并拒绝领美援面粉》的宣言书上签字,他毅然签了名并说:“宁可贫病而死,也不接受这种侮辱性的施舍。”这年(1948年)8月12日,朱自清贫困交加,在北京逝世。临终前,他嘱咐夫人:“我是在拒绝美援面粉的文件上签过名的,我们家以后不买国民党配给的美国面粉。”朱自清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也不领美国的“救济粮”,表现了中国人的骨气。
朱自清病逝后,安葬在香山附近的万安公墓,墓碑上镌刻着“清华大学教授朱自清先生之墓”。1990年,其夫人陈竹隐去世,与先生合葬在一起。
朱自清走上文学道路,最初以诗出名,发表过长诗《毁灭》和一些短诗,收入《雪朝》和《踪迹》。从20世纪20年代中期起,致力于散文创作,著有散文集《背影》、《欧游杂记》、《你我》、《伦敦杂记》和杂文集《标准与尺度》、《论雅俗共赏》等。他的散文,有写景文、旅行记、抒情文和杂文随笔诸类。先以缜密流丽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荷塘月色》等写景美文,显示了白话文学的实绩;继以《背影》、《儿女》、《给亡妇》等至情之作,树立了文质并茂、自然亲切的“谈话风”散文的一种典范;最后以谈言微中、理趣盎然的杂感文,实现了诗人、学者、斗士的统一。他对建设平易、抒情、本色的现代语体散文作出了贡献。
作为学者,朱自清在诗歌理论、古典文学、新文学史和语文教育诸方面研究上都有实绩。论著有《新诗杂话》、《诗言志辨》、《经典常谈》、《国文教学》(与叶圣陶合著)和讲义《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等。著述收入《朱自清全集》(江苏教育出版社)。
朱自清一生勤奋,共有诗歌、散文、评论、学术研究著作26种,约二百多万言。遗著编入《朱自清集》、《朱自清诗文选集》等。
朱自清
《毁灭》一诗赏析
六月间在杭州。因湖上三夜的畅游,教我觉得飘飘然如轻烟,如浮云,丝毫立不定脚跟。当时颇以诱惑的纠缠为苦,而亟亟求毁灭。情思既涌,心想留些痕迹。但人事忙忙,总难下笔。暑假回家,却写了一节;但时日迁移,兴致已不及从前好了。九月间到此,续写成初稿;相隔更久,意态又差。直到今日,才算写定,自然是没劲儿的!所幸心境还不会大变,当日情怀,还能竭力追摹,不至很有出入;姑存此稿,以备自己的印证。
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九日晚记
踯躅在半路里,
垂头丧气的,
是我,是我!
五光吧,
十色吧,
罗列在咫尺之间:
这好看的呀!
那好听的呀!
闻着的是浓浓的香,
尝着的是腻腻的味;
况手所触的,
身所依的,
都是滑泽的,
都是松软的!
靡靡然!
怎奈何这靡靡然?——
被推着,
被挽着,
长只在俯俯仰仰间,
何曾做得一分半分儿主?
在了梦里,
在了病里;
只差清醒白醒的时候!
白云中有我,
天风的飘飘,
深渊里有我,
伏流的滔滔;
只在青青的,青青的土泥上,
不曾印着浅浅的,隐隐约约的,我的足迹!
我流离转徙,
我流离转徙;
脚尖儿踏呀,
却踏不上自己的国土!
在风尘里老了,
在风尘里衰了,
仅存的一个懒恹恹的身子,
几堆黑簇簇的影子!
幻灭的开场,
我尽思尽想:
“亲亲的,虽渺渺的,
我的故乡——我的故乡!
回去!回去!”
虽有茫茫的淡月,
笼着静悄悄的湖面,
雾露蒙蒙的,
雾露蒙蒙的;
仿仿佛佛的群山,
正安排着睡了。
萤火虫在雾里找不着路,
只一闪一闪地乱飞。
谁却放荷花灯哩?
“哈哈哈哈~~~” “吓吓吓~~~”
夹着一缕低低的箫声,
近处的青蛙也便响起来了。
是被摇荡着,
是被牵惹着,
说已睡在“月姊姊的臂膊”里了;
真的,谁能不飘飘然而去呢?
但月儿其实是寂寂的,
萤火虫也不曾和我亲近,
欢笑更显然是他们的了。
只有箫声,
曾引起几番的惆怅;
但也是全不相干的,
箫声只是箫声罢了。
摇荡是你的,
牵惹是你的,
他们各走各的道儿,
谁理睬你来?
横竖做不成朋友,
缠缠绵绵有些什么!
孤另另的,
冷清清的,
没味儿,没味儿!
还是掉转头,
走你自家的路。
回去!回去!
虽有雪样的衣裙,
现已翩翩地散了,
仿佛清明日子烧剩的白的纸钱灰。
那活活像小河般流着的双眼,
含蓄过多少意思,蕴藏多过少话句的,
也干涸了,
干到像烈日下的沙漠。
漆黑的发,
成了蓬蓬的秋草;
吹弹得破的面孔,
也只剩一张褐色的蜡型。
况花一般的笑是不见一痕儿,
珠子一般的歌喉是不透一丝儿!
眼前是光光的了,
总只有光光的了。
撇开吧。
还撇些什么!
回去!回去!
虽有如云的朋友,
互相夸耀着,
互相安慰着,
高谈大笑里
送了多少的时日;
而饮啖的豪迈,
游踪的密切,
岂不像繁茂的花枝,
赤热的火焰哩!
这样被说在许多口里,
被知在许多心里的,
谁还能相忘呢?
但一丢开手,
事情便不同了:
翻来是云,
覆去是雨,
别过脸,
掉转身,
认不得当年的你!——
原只是一时遣着兴罢了,
谁当真将你放在心头呢?
于是剩了些淡淡的名字——
莽莽苍苍里,
便留下你独个,
四周都是空气罢了,
四周都是空气罢了!
还是摸索着回去吧;
那里倒许有自己的弟兄姊妹
切切地盼望着你。
回去!回去!
虽有巧妙的玄言,
像天花的纷坠;
在我双眼的前头,
展示渺渺如轻纱的憧憬——
引着我飘呀,飘呀,
直到三十三天之上。
我拥在五色云里,
灰色的世间在我的脚下——
小了,更小了,
远了,几乎想也想不到了。
但是下界的罡风
总归呼呼地倒旋着,
吹人我丝丝的肌里!
摇摇荡荡的我
倘是跌下去呵,
将像泄着气的轻气球,
被人践踏着顽儿,
只馀嗤嗤的声响!
况倒卷的罡风,
也将像三尖两刃刀,
劈分我的肌里呢?——
我将被肢解在五色云里;
甚至化一阵烟,
袅袅地散了。
我战栗着,
“念天地之悠悠”……
回去!回去!
虽有饿着的肚子,
拘挛着的手,
乱蓬蓬秋草般长着的头发,
凹进的双眼,
和软软的脚,
尤其灵弱的心,
都引着我下去,
直向底里去,
教我抽烟,
教我喝酒,
教我看女人。
但我在迷迷恋恋里,
虽然混过了多少时刻,
只不让步的是我的现在,
他不容你不理他!
况我也终于不能支持那迷恋人的,
只觉肢体的衰颓,
心神飘忽,
便在迷恋的中间,
也潜滋暗长着哩!
真不成人样的我
就这般轻轻地速朽了么?
不!不!
趁你未成残废的时候,
还可用你仅有的力量!
回去!回去!
虽有死仿佛像白衣的小姑娘,
提着灯笼在前面等我,
又仿佛像黑衣的力士,
擎着铁锤在后面逼我——
在我烦忧着就将降临的败家的凶惨,
和一年来骨肉间的仇视,
(互以血眼相看着)的时候,
在我为两肩上的人生的担子,
压到不能喘气,
又眼见我的收获
渺渺如远处的云烟的时候;
在我对着黑绒绒又白漠漠的将来,
不知取怎样的道路,
却尽徘徊于迷悟之纠纷的时候:
那时候她和他便隐隐显现了,
像有些什么,
又像没有——
凭这样的不可捉摸的神气,
真尽够教我向往了。
去,去,
去到她的,他的怀里吧。
好了,她望我招手了,
他也望我点头了。……
但是,但是,
她和他正都是生客,
教我有些放心不下;
他们的手飘浮在空气里,
也太渺茫了,
太难把握了,
教我怎好和他们相接呢?
况死之国又是异乡,
知道它什么土宜哟!
只有在生之原上,
我是熟悉的;
我的故乡在记忆里的,
虽然有些模糊了,
但它的轮廓我还是透熟的,——
哎呀!故乡它不正张着两臂迎我吗?
瓜果是熟的有味;
地方和朋友也是熟的有味;
小姑娘呀,
黑衣的力士呀,
我宁愿回我的故乡,
我宁原回我的故乡;
回去!回去!
归来的我挣扎挣扎,
拔烟尘而见自己的国土!
什么影像都泯没了,
什么光芒都收敛了;
摆脱掉纠缠,
还原了一个平平常常的我!
从此我不再仰眼看青天,
我再低头看白水,
只谨慎着我双双的脚步;
我要一步步踏在泥土上,
打上深深的脚印!
虽然这些印迹是极微细的,
且必将磨灭的,
虽然这迟迟的行步
不称那迢迢无尽的程途,
但现在平常而渺小的我,
只看到一个个分明的脚步,
便有十分的欣悦——
那些远远远远的
是再不能,也不想理会了。
别耽搁吧,
走!走!走!
长诗《毁灭》写于1922年末,初载1923年3月10日《小说月报》第14卷第3号,收入诗文集《踪迹》。这首著名的长诗,历来被文学史家们公认为“五四以来无论在意境上和技巧上都超过当时水平的力作”(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
徘徊悲哀的情绪,挣扎向前的精神,构成了长诗的基调。这是“五四”落潮时期,朱自清和一批与他相似的知识分子心态的写照。幻想的破灭,现实的黑暗,在他们心中形成“理不清现在,摸不着将来”的郁结,“待顺流而下罢,空辜负了天生的我,待逆流而上啊,又惭愧无力”。
正是在这种心态之下,1922年6月朱自清和俞平伯等在杭州西湖作“湖上三夜的畅游”。迷茫的湖光山色,飘忽的精神心态,“教我觉得飘飘然如轻烟,如浮云,丝毫立不定脚跟。当时颇以诱惑的纠缠为苦,而亟亟求毁灭”。一场充满徘徊,痛苦与挣扎的自我毁灭和自我新生,在诗人的心灵深处震荡。“我不堪这个空虚,便觉得飘飘然终是不成,只有转向,才可比较安心”“转”向何处呢?“丢去玄言,专崇实际,这便是我所企图的生活”。(《信三通》)“丢去玄言,专崇实际”,既是诗人心灵的写真,也是长诗《毁灭》的主旨。
因此,《毁灭》并非自我作践的“毁灭”,它“是呻吟,也是口令,是怯者的,也是勇者的叫声”(俞平伯《读〈毁灭〉》),是毁灭旧我,催生新我;它既是毁灭也是追求,是毁灭的告白,追求的誓言。
然而,要把这样错综复杂的心灵历程,形诸笔端,构成诗篇,倘无整体缜密的构思,就很难铺垫成篇。朱自清认为“长诗底意境或情调必是复杂而错综,结构必是曼衍,描写必是委曲周至”。(《短诗与长诗》)这不仅是他的理论主张,也是创作实践。长诗《毁灭》把诗人心灵的一段纷繁而缠绵的情思,通过严谨而曼衍的结构,生动而形象的描绘,勾画出一幅具有世纪意义的心灵“毁灭”的图像。
长诗用“回去!回去!”的诗行,将全诗分成8各段落。它既是长诗整体结构的连锁,也是不同层次感情递进。
在第一段落里,作品突出描写一个在人生长途上挣扎的“我”。这是一个“踯躅在半路里,/垂头丧气的”、“流离开转徙”在“风尘”里,渴望踏上“自己的国土”,寻找“我的故乡”的“我”。他在时代浪潮面前彷徨、徘徊、颇带几分颓唐情调,但内心深处却迫切期望结束“飘忽”的生活,立定脚跟“专崇实际”。在这里,“我”的形象既有诗人的身影,也是一代知识分子的映照。
在接下去的6个段落里,是纠缠诗人灵魂的错综复杂思绪的形象化表现。作品抒写西湖的湖光山色和诗人“孤另另的,/冷清清的”心情;用暗淡枯衰的双眸、秀发、歌喉等系列形象,表达了诗人内心的颓唐。“虽有死仿佛像白衣的小姑娘”一段,是诗人心目中的也是全诗的一个“结子”;“黑衣的力士”,“白衣的小姑娘”,都是人生和社会各种纠缠和诱惑的意象表现。一年来,“我”看到“骨肉间仇视”的“凶惨”,被肩负着的“人生的担子”,“压到不能喘气”,当“我”“不知取怎样的道路”而“徘徊”在歧途时,“白衣”和“黑衣”的“她和他”,却在向“我”招手,诗人终于醒悟到“我宁愿回我的故乡”,为自己长久飘忽的心情找到一个落脚点。
最后一段,是长诗的归结。经历了长久的心灵徘徊和挣扎,“我”终于“摆脱掉纠缠,/还原了一个平平常常的我!”虽然明知在“那迢迢无尽的程途”中,自己“迟迟的行步”,显得“平常而渺小”,但“欣悦”自己终于找到了落脚点和前进道路,“从此我不再仰眼看青天,/不再低头看白水,/只谨慎着我双双的脚步;/我要一步步踏在泥土上,/打上深深的脚印!”这正是一条,“丢去玄言,专崇实际”的路。表现了诗人对人生积极进取,脚踏实地的态度,但他并没有真正找到“前进的道路。”
长诗把“我”的错综复杂,细致委宛,却又回肠荡气的心灵历程,通过大量具体的意象,生动地展现在读者面前。《毁灭》从头至尾的感情铺展,明确地告诉人们,诗人并非追求否定一切的“毁灭”,而是要“毁灭”那些的“飘忽”、“孤独”的感情“纠缠”,“徘徊”的心态和“寻求”的烦恼,并以此作为“转机”,走向“专崇实际”。
长诗在艺术上一个特色,就是复沓手法的运用。朱自清认为“复沓是诗的节奏的重要成分”,诗歌“要得到强烈的表现,复沓的形式是有力的帮手”。(《诗的形式》)《毁灭》重在抒发心灵历程,并非讲述故事,如果没有一定的艺术手法,来强化表现心灵历程的种种意象,就很难给人留下“强烈”的印象,而复沓正是这样一种贴切的艺术手法。长诗每一层次反复咏唱的“回去!回去!”强化了全诗所要表达的,“摆脱“纠缠”,寻找“归路”的主旨,而为了强化这个主旨,长诗大量地运用复沓的诗句,像“是我!是我!”“我流离转徙,我流离转徙”“我宁愿回我的故乡,我宁愿回我的故乡”等复沓诗行,无疑是起到了增强表现力的作用,即使那些“俯俯仰仰”,“摇摇荡荡”,“挣扎挣扎”,“远远远远”等复沓诗句,也在节奏和音节上起到了强化表现的功能。复沓手法的大量运用,使诗人所要表达的意境,显得波澜叠起,曲折委婉,有力地深化了长诗的主题。
除了复沓手法的运用,长诗也注意具体形象的塑造,例如,为了表达在人生长途上的挣扎,象征社会恶势力的诱惑和纠缠,诗人塑造了“提着灯笼在前面等我”的“白衣小姑娘”和“擎着铁锤在后面逼我”的“黑衣力士”;为了表现社会对理想和生命的摧残,诗人塑造了“干涸”得“像烈日下的沙漠”的“双眼”,“蓬蓬的秋草”般“褐色蜡型”的“面孔”,失去了“珠子一般”声音的“歌喉”等有立体感的意象。其他像对比和排比手法的运用等,使长诗的艺术表现手法多样化,而这些又和诗人所要表达的曲折复杂的心灵历程相互衬映,使《毁灭》在艺术上获得了久远的生命力。
长诗在语言上也颇具特色,首先是口语化,它没有“五四”时期文学中常见的半文半白语言,而是真正的口语,像“翻来是云,/覆去是雨,/别过脸,/掉转身,/认不得当年的你!”“白云中有我,/天风的飘飘,/深渊里有我,/伏流的滔滔”等,都是在口语基础上的提炼,富有节奏感和内在韵律,且朗朗上口。形象化的语言,更是随处可见,例如“渺渺如轻纱的憧憬”,“黑绒绒又白漠漠的将来”,“乱蓬蓬秋草般长着的头发”等等。
在“五四”时期的新诗坛上,朱自清并非最早的开拓者,但他的白话诗创作却“远远超过《尝试集》里的任何最好的一首”(郑振铎《五四以来文学上的争论》)。“《毁灭》在新诗坛上,亦占有很高的位置。我们可以说,这诗底风格、意境、音调是能在中国古代传统的诗词曲以外,另标一帜的”(俞平伯《读〈毁灭〉》)。因此,历来的文学史家公认,《毁灭》在意境上和技巧上都超过当时的新诗创作水平;它是诗人充分地汲取中国古代诗歌创作的精华和民间歌谣的优秀传统,借鉴了外国诗歌的表现形式,融会贯通,独立创新之作;它是现代文学史上一首意境沉郁深厚,风格宛转缠绵,音调柔美凄怆的杰出长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