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愤忘食 乐以忘忧 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出自——『论语·述而』
海德格医生的试验在霍桑(Hawthorne)的《海德哥医生的试验》(Dr。 Heidegger‘s Experiment)故事里,他便提出一种关于“返老还童水”的怪诞想法。小说里的医生似乎比较像是魔术师而非医师。在某天下午,他将一种能让人重返年轻的神秘饮料提供给他四位满脸皱纹的可敬朋友饮用。这四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为了能回到过去避开年轻时犯的错误便接受了这种神奇之水。然而当他们在这短暂的午后返回年轻时,他们的智慧及经验也同样返回到年轻时代。霍桑(Hawthorne)描绘他们就像是又再一次犯下他们年轻时的过错。读者在故事结尾可以领悟到“返老还童水”是不存在的,然而医生的四位老友对此深信不疑而再度犯下错误。
《海德哥医生的试验》(Dr。 Heidegger’s Experiment)也显示出霍桑(Hawthorne)艺术的另一面,也就是他对超自然力量很感兴趣。他虽未曾于他的小说里谈到任何不可思议的力量,然而他却经常以暗示的手法提起。也许读者并不能确定《海德哥医生的试验》(Dr。 Heidegger‘s Experiment)里的“返老还童水”具有神奇魔力,然而医生的四位老友肯定自欺欺人地如次认定。霍桑(Hawthorne)在此与其它著作一样,用物质代表区分现实与梦想。
年轻人觉得自己一定行,结果翻到失败的就是自己
分两次发送。 老年人和棒子(李敖) ……谁道人生难再少?
君看流水尚能西,
休将白发唱黄鸡!
---苏轼「浣溪沙」
王洪钧先生在二十五卷第七期「自由青年」里写了一篇「如何使青年接上这一棒」,政大外交系主任李其泰先生读了这篇文章很感动,特地剪下来,寄给他的老师姚从吾先生,还附了一封推荐这篇文章的信。姚先生坐在研究室里,笑嘻嘻地连文带信拿给我看,向一个比他小四十三岁的学生征求意见,我把它们匆匆看过,然后抬起头来,望着姚先生那稀疏的白发,很诚恳地答他道:
王先生在文章里说得很明白,他说「首先不必谈如何使青年接上这一棒,倒要看看如何使老年们交出这一棒」。站在一个青年人的立场,我所关心的是:第一、从感觉上面说,老年人肯不肯交出这一棒?第二、从技巧上面说,老年人会不会交出这一棒?第三、从棒本身来说,老年人交出来的是一支什么棒?我担心的是,老年人不但不肯把棒交出来,反倒可能在青年人头上打一棒!
姚先生听了我的话不禁大笑,我也感到很好笑,但在我们两个人的笑脸背后,我似乎看到果戈里(Nikolai Vasilievitch Gogol)的句子,我感到我们两个人的笑都该是「含着泪水的」!
「如何使青年接上这一棒」?这是一个古老的问题。「庄子」天道篇的后面,记载那个斲轮老手对桓公说的几句话,实在很有余味:
斲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 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斲轮。……
这真是老年人的悲哀!但又何尝不是青年人的悲哀?老年人那方面感到对青年人「不能以喻」,在另一方面,青年人又感到对老年人「不能受之」,他们眼巴巴地望着老年人「行年七十」,但却仍旧孤单地走着那没有止境的老路,他们有热血,他们不能不悲哀!
现年八十六岁的美国诗人罗勃特。弗洛斯特(Robert Frost)在他「生命前进着」(Life Goes On)里写道:
Just a little while back, at my farm near Ripton, Vermont, I planted a few more trees。 You wonder why? Well, I’m like the Chinese of ninety who did the same thing。
When they asked him why, he said that the world wasn‘t a desert when he came into it and wouldn’t be when he departed。 Those trees will keep on growing after I‘m gone and after you’re gone。
不久以前,在伐蒙特州,在我那靠近瑞普顿的农场上,我种了一些树。你猜干嘛?呃,我就像那九十岁的中国老头子,他也做过同样的事。当别人问他干嘛的时候,他说当他来的时候这世界并不是一片沙漠,当他走的时候他也不愿意它是。这些树在我离去和你离去了以后,还会继续发荣滋长的。
这种留点余荫的人生观,它代表一个伟大心灵的伟大心怀,在奴隶出身的喜剧家斯塔提乌斯。凯西里乌斯(Statius Cacilius)的「青年朋友」(Synephebi)里,我们也可以看到那栽了树为后人享用的老农夫,他深信上帝不但愿他接受祖先的遗业,并且还愿他把遗业传授给下一代。
在活着的人里面,没有人能比老年人更适合做承先启后继往开来的工作了,老年人从死人手中接下这根棒,由于他们的身世各异,所收到的棒子也各有不同:
第一种老年人拿的是一根「莫须有的棒子」,他们根本就没接到过这根棒,也许接到过后又丢了,他们除了麻将牌的技术外,大概什么也交不出来,他们最大的特色就是装老糊涂(我还看不到一个真正胡涂的老年人),他们的人生观是「但愿空诸所有,慎勿实诸所无」,他们永远不会退化,因为根本就没有进化,他们数十年如一日,那一日就是早睡早起一日三餐,「五代史记」汉家人传记太后李氏向周太祖唠叨说:
老身未终残年,属此多难,唯以衰朽托于始终。
其实「托于始终」的不是她那视茫茫而发苍苍的「衰朽」,而是那四张小白脸和一百三十二张麻将军!
在另一方面,他们是属于长寿的一群,他们不需要旁斯。得。雷昂(Ponce De Leon)追求的那种「青春泉」(Fountain of Youth),他们青年时代虽然衰老,可是老年时代竟得不死,他们的「残年」是难终的,孔丘骂他们「老而不死」,他们表面上虽不敢反对圣人这句话,可是在心里却奇怪为什么孔老二自己七十多岁还活着?他们也未尝不想交点什么给青年人,可是一方面他们没有「避此人出一头地」的胸襟,再一方面又心有余而力不足,自己妙手空空,对人劳心怛怛又有什么用呢?
第二种老年人拿的是一根「落了伍的棒子」。一般说来,老年人可訾议的地方不是落伍,而是落了伍却死不承认他落伍,落伍是当然的,可是死不承认就是顽固了。「左传」里记石碏虽然自承:「老夫耄矣!无能为也!」但是他的内心深处,恐怕还是有点酸性反应,尤其在青年时代有过惊天动地的事业的人,到了老年「一官匏系老冯唐」,酸劲儿就更大。康有为刚出山的时候,叶德辉、王益吾们咬定他是洪水猛兽,写了「翼教丛编」去骂他,可是二十年后,跑在时代前面的康有为却被潮流卷到后面去了;我认识的一位同盟会时代的老革命党,当年是飞扬跋扈的豪健人物,六十年下来,他竟变成一个整天吃斋念佛写毛笔字的老人了。好象愈是在青年时代前进的人,愈是在老年到来冥顽不灵的人。民国七年的十月里,梁巨川以六十岁的年纪投水殉清,当时二十七岁的胡适曾写「不老」一文评论这件事,他说少年人应该问自己道:「我们到了六七十岁时,还能保存那创造的精神,做那时代的新人物吗?」这问题还不是根本问题。我们应该进一步,问自己道:「我们该用什么法子才可使我们的精神到老还是进取创造的呢?我们应该怎么预备做一个白头的新人物呢?」
其实做白头新人物谈何容易!在近人中,被冷红生骂做「媚世」、被章老虎骂做「媚小生」的梁启超庶几近之,其它的闻人实不多见。上了年纪的人未尝不想进步,从霍桑(Nathaniel Hawthone)「海德哥医生的试验」(Dr。 Heidegger's Experiment)里,我们看到那三个老头和一个老妇在喝了「返老还童水」以后所发的狂喊:
Give us more of this wondrous water!“ cried they eagerly。 We are younger-but we are still too old! Quick give us more!”
「把这一些奇怪的水再给我们一点!」他们着急地叫着,「我们年轻些了——可是我们 仍旧还太老!快点——再多给我们一点!」
可怜的是,他们的胃口已经不能使他们消化那些青春的果实了,他们只能「反刍」(ruminate)肚子里头那点存货,以「老马之智可用也」的自负,整天贩卖那些发了霉的骨董,他们即使能诲人不倦,可是他们却不想想被诲的后生早已「爱」了,他们说后生可畏,其实真正可畏的不是后生,而是老生那些疲劳轰炸式的常谈!
我想起「琵琶记」蔡公笔试中的那句对话:「老儿,你如今眼昏耳聋,又走动不得。」参加接力赛跑的人都知道接一个「走动不得」者的棒子的味儿,尤其是失败下来,他们竟还埋怨那些接棒的人,他们从来不肯自己反省,自己跑不快还要嫉妒青年人,说青年人不行,他们恰像平剧里边那种衰派的老旦,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角色,可是却在任何人面前倚老卖老,这不是滑稽么?
第三种老年人拿的是一根「不放手的棒子」。以前监察院副院长刘哲就是一个好代表,他老先生拿棒子打人,比孔夫子还积极,孔夫子只不过是「以杖叩其胫」,可是刘副座却和郑板桥一样,志在「击其脑」,现在他死了,棒子也殉葬了,真可惜了这根杀气洋溢的棒子!
老年人对死亡感到恐惧,他发现什么东西都将在突然间不属于他,他不愿看到任何东西离他远去,因此人一到了老年,就显得贪心而小气,他们一方面殊求无厌;一方面「印刓敝忍不能予」,他们充满了舍我其谁的自信,一点没有成功不必在我的雅量,总觉得他一遽归道山天下就无人救了!国失干城了!青年人失导师了!学问成绝学了!图书馆没馆长了!所以他们什么都想一把抓,什么都想求近功,孔夫子早就看到这一点,因此他劝老年人「戒之在得」,换成白话说,就是:「你们这些憨老汉还是休息休息吧!还是松开手,把棒子递给青年人吧!」但是话虽这么说,贪得之心即使连说大道理的圣人也在所难免,即以劝人「戒之在得」的本人而论,孔丘说他「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可是跟他出国的,他却限制名额只要子路,子路的身体足可以参加接力赛跑,可是孔子仍嫌他「无所取材」,「礼记」中记孔圣临死前「负手曳杖,消摇于门」,这个「曳」字用得太好了,杖者棒也,棒者名器,不可以假人,放乎哉?不放也!棒交不下去,一个「曳」字写尽了他那失望而未绝望的心情,当子贡跑进去的时候,孔子感叹「尔来何迟也」!这是一个七十三岁的老教育家最后的哀呼!
我们只看到老年人在体力上需要「杖而后能行,扶而后能立」,但我们却很难想象一根棒子的抽象意义对他们是何等重大,他们老了,需要青年人来扶,但他并不完全放心,他还是要紧抓着棒子,一来呢,棒者,男孩子之所喜,女孩子之所欲也,有棒在手,倚之以吊青年人胃口,自然不难达到「少者怀之」的境界;二来呢,有棒子可增加他的自我信任和安全感,「姚兴小儿,吾当折杖以笞之!」这是何等老当益壮的口气!三来呢,你这年轻人,苟生异心若萌歹念而不好好扶老子,老子就给你一棒子!(老实说,凡是「博我以文,约我以礼」的人,都是能够「击我以棒」的人,其实这还算是好的,等而下之的,有些老前辈们,为了怕青年人有朝一日抢去了他们的棒子,他们索性先给青年人一棒子,那些专门浇青年人凉水、扯青年人后腿、说青年人样样不行的,就属此类。)
西游记就是一个好例子。取经一事,明明孙行者足可胜任,可是却一定要派唐僧那个血压又高、头脑又混的肉馒头做主角,还带了猪八戒沙和尚两个工谗善媚的走狗青年,唐僧根本不比孙悟空高明,只是装得老成持重些,且年资已久,是胡吉藏的老弟子,跟姚思廉是老同学,自然在菩萨面前吃得开,紧箍咒就是唐僧的抽象棒子,孙猴子虽然也有个棒子,但在满朝精神重于物质的逻辑下,只好被唐三藏棒住。
老年人抓住棒子不放的另一原因,是他们的长寿心理,古人「有生者不讳死」,其实「讳」字应该校改为「知」字,许多老年人整天做着「窃比我于老彭」的好梦,不慌不忙,从来不知死之将至,据说虞舜九十五岁才把帝位「禅」出来,其老不倦勤之概可想。比照虞先生的尺码看来,人生七十岁开始也不嫌迟。很多老年人都有大远景,长期发展的大计画,而这些远景和计画却又和他们迟缓的脚步极不相称的,他们只知道任重和道远,却不晓得日暮与途穷,陆游的诗句道尽了他们心中的窃喜,那是:
自揣明年犹健在,
东厢更觅茜金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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