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汉乐府中一首著名的叙事诗,为乐府古辞。它有完整而集中的故事情节,描写了一个美女罗敷严辞拒绝太守诱惑的故事,赞美了罗敷高洁的品格,同时也批判了太守渔猎女色的可耻行径。全诗共三解。解是乐歌的段落,一解相当于一章。第一解叙写罗敷的美貌,分三层。第一层六句,介绍罗敷的姓名、身份和喜好。中间六句为第二层,铺写罗敷的用具、发式和服饰之美。最后八句为第三层,罗列排比出‘行者’、‘少年’、‘耕者’看到罗敷时的种种倾倒的神情动作。第二解写“使君”企图用权贵来诱惑占有罗敷。这一解开头两句写使君的威势和痴迷女色的丑态,其余十三句主要是罗敷与使君及其仆从的三次问答,前两次问答是仆从打听罗敷的姓名年龄,第三次使君和罗敷的问答才是问题的核心,使君提出了“共载”的无耻要求,遭到了罗敷的严辞拒绝。第三解写罗敷夸夫,分三层。第一层前八句夸丈夫的威势和富贵;第二层中间四句夸丈夫的仕途显达,官运亨通;第三层最后六句夸丈夫的才华仪表。罗敷的夸夫,粉碎了使君的痴心妄想。全篇故事有开端,有发展,有高潮,也有可以令人想象得到的结局,显得相当完整。
优秀的叙事诗要求通过完整的故事情节,具体描绘出鲜明的人物性格。《陌上桑》突出的艺术成就,就在于刻画出了罗敷这样一位美丽而有操行的古代妇女的光辉动人的形象,表现了古代人民的美好道德信念和人格理想。作者采用了多种艺术手法,逐层深入地描绘罗敷美丽而高洁的形象。
作者施用浓墨重彩,通过对侧面事物的铺陈描写,间接表现罗敷的美丽外貌。这种手法在第一解中很突出。第一,自然环境烘托。诗的开头就渲染环境:‘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用旭日的明丽光辉来映衬罗敷的容华之美。相传为宋玉所作的《神女赋》是这样来写神女的美艳容色的:‘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陌上桑》的写法与《神女赋》异曲同工,在旭日霞光映照下,罗敷的居处住室和容华的灿烂艳丽,是可以想见的。第二,器物和服饰的烘托。这里需要先说明一下,诗中写‘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我们能否据此就认为罗敷是一个出身贫贱人家的采桑女子呢?恐怕不能。因为在汉代,农家女子固然采桑,但富贵人家女子也采桑,甚至帝后也要采桑。汉景帝曾下《令二千石修职诏》:‘朕亲耕,后亲桑,以奉宗庙粢盛祭服,为天下先。’富贵人家女子采桑,自然不免包含着以此为乐的动机;东汉宋子侯在《董娇娆》中描写一个女子“提笼行采桑”,但一路上‘纤手折其枝,花落何飘扬,’显然是在采桑中寻乐。此外,汉代富贵女子往往还亲织丝绸。如汉乐府《相逢行》就有‘大妇织绮罗,中妇织流黄’之说。可见罗敷并不一定是贫家女,因而下两句‘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写罗敷采桑所用器物,就显得既精美而又芳香,以烘托罗敷品格的高洁。接着‘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四句,又描写罗敷发式入时,耳饰温润生辉,衣着质地软柔和鲜艳协调,有力烘托出了罗敷容姿的高雅美艳。第三,用男性见到罗敷后的行为心理进行烘托。诗中描写“行者”见到罗敷,情不自禁地下担止步,卖弄他的须眉之美,希望取悦于罗敷;“少年”见到罗敷,脱下帽子,整理他的头巾,希图博得罗敷的青睐;‘耕者’和“锄者”则痴呆地看着,忘了耕锄;这些人归家后,因为对罗敷念念不忘,以至怨恨妻子长得丑陋。这些描写,从罗敷姿容所引起的效果方面,间接地却充分地表现了罗敷姿容的惊人之美。第一解里,作者对罗敷的美貌未正面着一字,却尽得风流。作者采用这种纯从侧面烘托的虚写手法,虽然不能使读者获得关于罗敷容貌之美的具体清晰的印象,但却给读者留下了丰富的进行创造性想象的余地。可以说,在一千个读者心目中,就有一千个罗敷形象。
其次,通过人物行动特别是人物语言,展开情节冲突,由表现罗敷外貌美逐渐转入表观她的内心美。诗中恰当地设计了“使君”这个丑角。他有很高地位,自然就有巡游之举,这就使情节的发展显得合情合理,有力地反衬出罗敷的美貌和高洁的品格。‘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明写马的止步徘徊不前,暗写堂堂太守见到罗敷的痴迷状,进一步表现了罗敷容貌摄人魂魄的巨大魅力。太守见色生心了。作者用传神之笔描画出了太守好色之徒的嘴脸:他在外表上还极力保持着自己作为太守的尊严,并没有不顾体统地亲自去找罗敷,而是支使手下官吏作媒去与罗敷接触。先讯问罗敷的姓氏、年龄等。罗敷的答话口吻自豪而又俏皮,充分流露出对自己的身份、美貌和豆蔻年华的自矜自诩心理,表现了她高洁的心灵和聪明活泼的天资。太守自讨没趣的结局,于此已露端倪。他既惊羡罗敷的美色,又对罗敷的门第感到满意,更为罗敷的青春妙龄而情急万状,于是忘乎所以,撇开手下官吏赤膊上阵,向罗敷致殷勤之意,无耻地问罗敷“宁可共载不?”企图诱惑罗敷私奔。作者通过太守自己的言行,把他那外表矜重而内心卑劣的伪君子嘴脸,维妙维肖地刻画了出来。罗敷以她颇富于个性特点的方式对太守的急色妄欲作了极为巧妙、精彩的回答。她嘲弄太守:“使君一何愚!”这个“愚”,既指太守愚而不谙义理,更指太守愚妄而不自知丑陋。罗敷首先指出:“使君自有妇”,这是嘲笑堂堂太守,色差心窍,连男女交往中应该遵循的义理准则也不顾了。从诗中的情况判断,罗敷还是一位未出嫁的少女,她以“自有夫”托辞来回绝太守的不义之求,理由显得很充分,出语却很委婉,足见她的机敏,应付得宜。“罗敷自有夫”这句话,饱含着罗敷对她的虚拟的夫婿的强烈自豪感。接着罗敷极力夸耀她的实为子虚乌有的“夫婿’的地位如何显赫尊贵,宦途如何春风得意,体貌如何以英俊风流。罗敷这一席话,口吻显得极为自尊、自豪、自傲,既展示出了她高远的志趣和慕求,也表现了她对以富贵诱人的太守的极端鄙夷与蔑视,是对色令智昏、不自知丑陋的太守的愚妄欲念的嘲弄和奚落。这一席话,罗敷说得极为尽兴,太守听来必定极为扫兴,而读者读来极为高兴。夫妻之间年龄大小悬殊,在古代是不足为奇的。罗敷称自己“十五颇有余”,而称她的夫婿已是“四十专城居”的人了。这个话并没有什么破绽。诗歌写到这里,已经完成了对品貌双全的罗敷形象的塑造,于是便戛然止笔了。至于太守自取没趣的难堪窘态,读者自然能够想象得到,不必赘述。文学形象的认识价值、教育作用、审美意义,并不以主人公社会地位的尊卑为转移。这首诗中的罗敷,虽然不是农家采桑女,而是一位比较富贵的人家的女儿,但她那品貌双全的形象,也表现了古代人民的道德理想和人格理想,千百年来一直激励着人们去追求真、善、美的生活,反对假、丑、恶的现象,对促进人身思想品德素质的提高起了积极作用。
在叙述描写中用笔繁简得宜,手法虚实皆妙,这是这首诗在艺术上又一个显著的特色。罗敷的容貌之美本来是“实”的,但作者却创造性地用虚写手法来表现。诗中用繁笔详写侧面事物,特别是男性们见到罗敷后的种种举止心理,来烘托罗敷的国色天香。这是繁其所当繁,是为了充分表现罗敷体貌之美所必需。其后的曹植写《美女篇》,手法与此类似,但他只用“行徒用息驾,体者以忘餐”两句来写旁观者对美女的反应,且缺少细节的传神描写,显得用笔过简,难于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当然,《美女篇》以较多的实弥补了虚写的不足。至于西晋傅玄的《艳歌行》写旁观者的反应,只用了“一顾倾朝市,再顾国为虚”两句,纯属概念化的东西,不能给读者留下具体可感的印象,在艺术上较之曹植那两句更为拙劣。从上面的对比中,可以看出《陌上桑》用繁笔极力铺排描绘旁观者的反应,对烘托罗敷体貌的惊人之美起到了积极作用。而在表现罗敷的心灵美时,作者则采用实写,通过罗敷的行为特别是语言来展现,把它具体化。作者运用繁笔,详细描述了罗敷的个性化语言,展示罗敷高洁的品格和她聪明、活泼、富于幽默感的个性特征。曹植的《美女篇》缺少对美女的语言描写,只直接揭示了美女的心理:“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这种抽象的揭示较之本诗通过罗敷自己的话来显示,其艺术感染力就有高下之分了。傅玄的《艳歌行》虽然描写了罗敷的言行,但他是这样写的:‘斯女长跪对:‘使君言何殊!使君自有妇,贱妾有鄙夫。天地正其位,愿君改其图。”作者把“罗敷前置辞”改为“斯女长跪对”,把“使君一何愚”改为“使君言何殊’,把“罗敷自有夫”改为“贱妾有鄙夫’,罗敷盛称“夫婿”的一大段独白也全被取消,并且还把罗敷对太守的尽情嘲弄改为罗敷对太守的温顺规劝。这真是变金玉而为铜铁,化神奇而为腐朽。从思想到艺术均不可取。从上面的对比中,可以看出这首诗运用繁笔实写罗敷的言行以显示她的精神风貌及其个性,在艺术上乃至思想上所达到的高度成就。这首诗在叙事描写中也有用笔极简、惜墨如金的地方,但都简其所当简、略其所当略。例如诗中“照我秦氏楼”、‘采桑城南隅”两句,于写景叙事中已把罗敷的门第、住址暗示得清清楚楚,。用笔极为简省。而曹植的《美女篇》却用繁笔特作详叙:‘借问女安居?乃在城南端。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意思是显豁了,但已失去了诗歌应具有的精练、含蓄之美。傅玄的《艳歌行》在这里也与曹植有同样毛病,增句而未增义,形成累赘。用简笔略写并不意味着可以不写。例如这首诗用简笔略叙‘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就为故事的开展布置了“桑中”之妙的恰当环境,显示了故事发生的合理性。傅玄的《艳歌行》删去这两句,就删去了不少诗味;他接着写“使君自南来,驷马立踟蹰。遣吏谢贤女:‘岂可同行车?”尽管他煞费苦心地将罗敷的住址改为‘青楼临大巷”,但情节的出现仍然显得不合常理。总之,这首诗的叙事描写,用笔繁简得当,手法虚实相宜,其中有一些内容,如罗敷的姿色之美与品格之美,太守的“愚”和罗敷的‘智”,以及罗敷的美善与太守的丑陋等等,都有一种虚实相生、相得益彰之妙。这是这首诗篇幅不长而人物形象鲜明突出的重要原因。
这首诗的格调也很有特色,它介乎正剧与喜剧之间,既有正剧的庄重严肃气氛,又不乏喜剧的谐谑风趣情调,给人总的感受是既庄且谐。诗歌描写的题材和表现的主旨是庄重严肃的,罗敷从外貌到品行也都是端庄的,但诗中仍充满了风趣谐谑的情调。例如诗中描写了男性们见到罗敷后的种种心理,笔调幽默,语言风趣。它所烘托出来的,不仅是罗敷的美丽,同时还有罗敷的端庄,使读者感到有一种深沉的庄严之气存在。诗中写太守表面矜重而灵魂卑污的伪君子嘴脸,写吏人领旨后奔走于太守与罗敷之间的情景,既使人感到滑稽可笑,又在风趣谐谑的情调中裹挟着一团对丑恶行为的如秋霜般的严肃之气。罗敷对太守没有义正辞严地训斥,而是始以嘲弄和奚落,情调虽显得幽默风趣,但读者仍能强烈感受到罗敷为维护人格尊严而显示出来的庄重凛然的气度。总之,这首诗舶情调庄严而不枯燥,谐谑而不庸俗,读来既有兴味,又受到高尚情操的陶冶。
《陌上桑》的诗体特点也不可忽视。它是一首新颖整齐的五言诗。在《陌上桑》之前,有一些接近五言体的作品;如《汉书·吕后传》所记之《舂歌》:‘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隔三千里,当谁使告女!”还有《汉书·李夫人传》所记李延年赞颂李夫人的美丽的《佳人歌》,这些五言诗还都处于萌芽阶段,它们篇幅短小,描写简单,句式也不够整饬。而《陌上桑》却是句式整齐,语句畅达,情节完整,描写细腻,形象鲜明,是比较成熟的五言诗,其后建安时期的“三曹”、“七子”正是从五言乐府诗歌中汲取了营养,五言诗才发展到全盛阶段。这说明《陌上桑》在五言诗的形成发展中是有承先启后的贡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