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结构艺术可概括为楔子引入,谶语预示,线索隐括,网络推进。
楔子引入指两个方面,一是从女娲补天故事引入的。说当时女娲补天的唯一遗石,“锻炼”后“通灵”,成为神瑛侍者,以甘露浇灌在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以致绛珠仙草“脱却草胎木质”而成女体人形,两相产生爱情,是为“木石姻缘”。
灵石化为“宝玉”下凡人间,绛珠仙草下凡成为黛玉,以眼泪还他的浇灌之恩。于是就自然地将天上的神话与人间故事融为一体。
二是在叙述神话故事的同时又叙述了英莲的悲剧故事,逐渐引入小说的本体。英莲不是第一层面的主人公,英莲的故事也有楔子的意味,其有两个功能。
一方面引出薛蟠夺英莲、打死冯渊,薛宝钗和母亲赴京住进贾府,让第一层面的主人公宝钗尽早出场,构成“金玉姻缘”,形成宝玉、黛玉、宝钗的三角态势,作为小说的基本情节支撑;另一方面先写外戚、由远及近、由小至大,逐渐引入正文,避免了死板拮据的布局,起到虚敲旁击、反逆隐回的效果。
谶语预示是《红楼梦》结构艺术的最重要最伟大的创造。在小说的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警幻仙曲演红楼梦”中,贾宝玉在宁国府秦可卿房中午睡入
梦,警幻仙子通过“薄命司”中簿册诗与画,以及后来警幻仙子让仙女演唱的与诗画对应的“红楼梦曲”,用含混、朦胧、游离在解与不解间的谶语手法向宝玉预示贾府的女子的命运结局。
这里预示了“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上的晴雯、袭人,“副册”上的香菱,正册上的黛玉、宝钗、元春、探春、湘云、妙玉、迎春、惜春、凤姐、巧姐、李纨、可卿的命运结局。此后的故事,即是演绎这些的谶语,这在结构上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非但如此,这一回中还揭示了《红楼梦》的重大题旨,即《红楼梦》叙述的大观园女子的悲剧命运,因为这“金陵十二钗”的簿册是放置在“薄命司”的,饮的茶是“千红一窟”,喝的酒是“万艳同杯”,这两个名字分别对应的是“千红一哭”和“万艳同悲”,透露出了大观园女子的悲惨命运和贾府彻底败亡的结局。
这些谶语中,最为重要的是暗示了黛玉与宝钗在书中的角色地位以及与宝玉的婚恋关系的处置。在第五回的谶语中,“木石前盟”指的是贾宝玉与黛玉的婚恋悲剧,“金玉姻缘”则指的是贾宝玉与薛宝钗的悲剧。前者是因黛玉病死而未得天长地久,后者是宝玉撇下宝钗而遁入空门,一为死别,一为生离。
大观园女子的悲剧结局及贾府彻底败亡的悲剧均在贾宝玉的太虚幻境的梦境中预示。这些线索的悲剧结局,强烈地展示出曹雪芹无可企及的悲剧意识,他毫不留情地将生活中美好的,他理想中美好的东西统统撕碎、毁灭,具有极大的震撼人心的力量。
《红楼梦》在故事叙述方面采用的是网络推进,依照生活的原样,日常细节,由细节顺着事理系联、堆积着完成事情的结局的叙述,揭示生活悲剧的必然。
《红楼梦》在艺术上是采取的多线结构。它以贾宝玉作为全书的主人公,并以主人公的爱情婚姻悲剧作为贯串全书的情节故事。但是,整个小说并不是仅仅沿着这条线索发展,还描写了以贾府为代表的封建四大家族的衰亡过程,其中又集中描写荣国府。贾府的衰亡也是贯串全书的一条线索,它与前一条线索互成经纬地交织在《红楼梦》里。
从主人公的爱情婚姻悲剧来看,关于荣国府的各种描写,成为产生这一人物及其悲剧的典型环境。而从荣国府这一方面来看,主人公的爱情悲剧又是发生在这个贵族家庭中的许多事件中的一件。
除了以上所说的以外,《红楼梦》还交织着其他许多各有起讫、自成一面、但又无不和整体交相联系的人物和事件。
如甄士隐的穷衰潦落,尤三姐的爱情悲剧,贾雨村的宦海浮沉等。曹雪芹就是把这许多千头万绪的生活场面一齐抓在手里,然后此起彼伏而又主次分明地展现了一幅气象万千、变态多姿的封建社会的历史生活图卷。
《红楼梦》是中国小说史上不可超越的顶峰。
《中国大百科全书》评价说,红楼梦的价值怎么估计都不为过。《大英百科》评价说,《红楼梦》的价值等于一整个的欧洲。《红楼梦》是一部大书。有评论家这样说,几千年中国文学史,假如我们只有一部《红楼梦》,它的光辉也足以照亮古今中外。《红楼梦》是言情小说,它言男女之情,以言情而至伟大,必须有一个条件:起于言情,终于言情,但不止于言情。通常的言情之作常常易于流于浅薄,而伟大的言情则有一个不言情的底子,这样才能衬出情的深度。《红楼梦》之所以伟大,首先是在结构的伟大上。在如此精妙的布局和秩序下,这等空间、这群人物中,看似庞杂的故事在作者的笔下事无巨细,分明清晰的娓娓道来。
一、毛泽东对《红楼梦》的评价与看法:
1、《红楼梦》我至少读了五遍……我是把它当历史读的。开头当故事读,后来当历史读。什么人都不注意《红楼梦》的第四回,那是个总纲,还有《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好了歌》和注。第四回《葫芦僧乱判葫芦案》,讲护官符,提到四大家族:“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薛),珍珠如土金如铁。”《红楼梦》写四大家族,阶级斗争激烈,几十条人命。统治者二十几人(有人算了说是三十三人),其他都是奴隶,三百多个,鸳鸯、司棋、尤二姐、尤三姐等等。讲历史不拿阶级斗争观点讲,就讲不通。
2、中国有三部名小说,《三国》、《水浒》和《红楼梦》,谁不看完这三部小说,不算中国人!
3、不读五遍《红楼梦》,没必要发表评论。
4、大观园里贾宝玉的命根是系在颈上的一块石头,国民党的命根是它的军队,怎么好说不“保障”,或者虽有“保障”而不“确实”呢?
5、《红楼梦》不仅要当做小说看,而且要当做历史看。他写的是很细致的、很精细的社会历史。他的书中写了几百人,有三四百人,其中只有三十三人是统治阶级,约占十分之一,其余都是被压迫的。牺牲的、死的很多,如鸳鸯、尤二姐、尤三姐、司棋、金钏、晴雯、秦可卿和她的一个丫环。秦可卿实际是自杀的,书上看不出来。贾宝玉对这些人都是同情的。你们看过《金瓶梅》没有?这部书写了宋朝的真正社会历史,暴露了封建统治,揭露了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矛盾,也有一部分写得很细致。《金瓶梅》是《红楼梦》的祖宗,没有《金瓶梅》就写不出《红楼梦》。但是,《金瓶梅》的作者不尊重女性,《红楼梦》、《聊斋志异》是尊重女性的。
二、鲁迅对《红楼梦》的评价与看法:
1、《红楼梦》是中国许多人所知道,至少,是知道这名目的书。谁是作者和续者姑且勿论,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 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在我的眼下的宝玉,却看见他看见许多死亡;证成多所爱者当大苦恼,因为世上,不幸人多。惟憎人者,幸灾乐祸,于一生中,得小欢喜少有罣碍。然而憎人却不过是爱人者的败亡的逃路,与宝王之终于出家,同一小器。
2、“全书所写,虽不外悲喜之情,聚散之迹,而人物事故,则摆脱旧套,与在先之人情小说甚不同。……盖叙述皆存真,闻见悉所亲历,正因写实,转成新鲜。……”(《中国小说史略》)
三、戚序本序:
吾闻绛树两歌,一声在喉,一声在鼻;黄华二牍,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也,吾未之见也。今则两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牍而无区乎左右,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此万万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头记》一书。嘻!异矣。夫敷华掞藻、立意遣词无一落前人窠臼,此固有目共赏,姑不具论;第观其蕴于心而抒于手也,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似谲而正,似则而淫,如春秋之有微词、史家之多曲笔。试一一读而绎之:写闺房则极其雍肃也,而艳冶已满纸矣;状阀阅则极其丰整也,而式微已盈睫矣;写宝玉之淫而痴也,而多情善悟,不减历下琅琊;写黛玉之妒而尖也,而笃爱深怜,不啻桑娥石女。他如摹绘玉钗金屋,刻画芗泽罗襦,靡靡焉几令读者心荡神怡矣,而欲求其一字一句之粗鄙猥亵,不可得也。盖声止一声,手只一手,而淫佚贞静,悲戚欢愉,不啻双管之齐下也。噫!异矣。其殆稗官野史中之盲左、腐迁乎?然吾谓作者有两意,读者当具一心。譬之绘事,石有三面,佳处不过一峰;路看两蹊,幽处不逾一树。必得是意,以读是书,乃能得作者微旨。如捉水月,只挹清辉;如雨天花,但闻香气,庶得此书弦外音乎?乃或者以未窥全豹为恨,不知盛衰本是回环,万缘无非幻泡,作者慧眼婆心,正不必再作转语,而千万领悟,便具无数慈航矣。彼沾沾焉刻楮叶以求之者,其与开卷而寤者几希!
《红楼梦》一书就像一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其原因就在于作品具有特殊的框架结构。正因如此,鲁迅先生就说过:“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鲁迅所说,虽然只是就《红楼梦》的社会效应一个方面的论述,但也足以证明《红楼梦》内涵之丰富了。
以往研究《红楼梦》的结构,大多是平面的、单线的剖析。通常所说的有以下几种:
网状结构。即以宝钗、黛玉、宝玉的爱情故事为经线,以贾、王、史、薛四大家族的兴衰为纬线,编织并表现了封建末世的世情世态。
波纹结构。全书的细节、情节组成许许多多的大波、小波、前后起伏,回互钩连,蔚为大观,终于推出盛极必衰波峰至波谷的重大主题。
立体式建筑。周汝昌先生认为《红楼梦》的结构可以比为立体式建筑,他认为作者曹雪芹是一位设计营造建章宫极为神奇伟大的建筑师,所建造出的是千门万户,复道回廊巨型建筑群,游人入内,目炫神摇,迷不得出。“千人百事,千头万绪,交加回互,仪态万方,而又条理脉络,井然不紊,即从一人一事去推寻。也无不起结互应,一发全身,字字灵,笔笔到”。周先生的说法虽源于张加伦先生,但更为具体,更为深化,但仍未摆脱脂砚斋评点的范围。
甲戌本开卷,叙至“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致失其真传者。”脂砚斋眉批道:“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现,有正有闰,以至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傅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复不少,余亦于逐回中搜、剔、刳、剖,明白注释,以待高明,再批示谬误。”周汝昌先生根据张加伦一零八回之说,作进一步推论,即以“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为纲,判定第五十四回与第五十五回为全书分水岭。前五十四回写盛,后五十四回写衰。每九回一个段落。以六乘九等于五十四。五十四加五十四,则一零八回应是曹雪芹先生著书时,最早的设计蓝图。惜乎曹雪芹先生已不克完成,撒手西归。以致真伪难分。但认为前八十回中,其结构之痕迹,依稀可辨。
总之,不论哪一种有关《红楼梦》的结构论述,都能从一个方面或几个方面揭示《红楼梦》所蕴涵的巨大而深邃的思想意义,但由于思考分析的单向性、平面性,又不可避免地存在着相当程度的局限性与非逻辑性,因而读者、论者,见仁见智,各执一词,争纷不已。倘若能打破通常所使用的时空关系,从多维时空的角度,把握内在各个故事的交叉复叠关系,使一个故事中的人物与另一个故事中的人物,使一个故事的情节与另一个故事中的情节,使一个故事中情节里的细节与另一个故事中情节里的细节,或是一个故事里的人物与另一个故事里的情节,或是一个故事里的情节与另一故事里的细节,……纵横交错相互撞击,自然就能进发无穷无尽的各式各样的思想火花。这既是各色人等都能从《红楼梦》中汲取自己需要的那部分精神营养的最好诠释,同时又是长期以来,各个研究者能从各个不同的角度研究开发“红学”的根本原因。完全可以相信,只要能从多维时空的角度,把握各个故事交叉复叠的关系,就总体的关系上来分析其内在与外在的结构,将会对《红楼梦》的研究,开拓出更新更宽阔的境界,撷取更丰硕的成果。
二
《红楼梦》里虽然有着许许多多的大故事、小故事,但最基本的故事框架有四:以假故事引出真故事;以虚幻神奇故事映衬现实人生的故事;以小故事牵出大故事;以甄宝玉的故事对比贾宝玉的故事。每个故事都能独立成篇,但在《红楼梦》里,四个框架故事纵横交错,成立体型,成多维时空交叉。
框架之一,以假故事引出真故事。贾雨村与甄士隐一组故事,在全书中时隐时现,贯穿始终。有时作为引子,有时作为催化剂,有时作为对比度……不一而足。第一回至第五回,既介绍了《红楼梦》故事发生的背景与将要出现的主要人物,又向读者暗示,真事即将隐去,假语村言行将开始。手法之妙就在于;既是前朝旧事,何况是假语村言,这既避免了讥讽朝廷,切议时政的危险,躲过文字狱的罗织,同时又暗合了一切文艺创作应该避实就虚的原则,越是虚就越是实,越是典型,其思想涵盖面就越是广泛。贾雨村、甄士隐故事,有时以寓言形式,如《好了歌》及其注释,隐喻封建末世官宦贵族世家必然衰亡的命运。有的直接插入真故事中,起牵引催化作用,如黛玉进京,由贾雨村护送,正面引出木石姻缘的故事主干。又如宝玉挨打,就是贾雨村谒见贾政,希望见到宝玉,而贾政见宝玉语言滞涩,心中有气,而不知宝玉因金钏儿投井身亡而伤心自责。加上贾环进谗,终至宝玉挨打,一波接一波地展开情节。另外,又如“葫芦僧判断葫芦案”,仍由贾雨村带出甄英莲,又由甄英莲带出薛蟠及薛蟠一家,再由薛蟠进京,带出“金玉姻缘”。又如贾府被抄,固然有种种因素,但从包勇口中得知,又与贾雨村投井下石有关。就以贾雨村与甄士隐的几分几合,亦能体察到趋炎附势,世态炎凉的人生教训。总之,这个故事,与大故事交互穿插,既起到介绍背景作用,同时又起到推波逐澜的作用。
故事的框架之二:以虚幻神奇的故事映衬现实人生的故事。以女娲补天所遗留的石头为契机,带出一僧一道,由一僧一道携石下凡历劫为故事主干。石头所以要历劫,又因石头幻化为神瑛侍者在警幻仙子处,为灵河畔三生石边的“绛珠仙草”时时灌溉,结了一段不了之情,绛珠仙草愿意“以泪相报”,所以双双下凡。历劫之所遭遇种种,在警幻仙子的册子上,早已注定。故事写宝玉初至太虚幻境到再至太虚幻境,虽表明警幻仙子多次希望宝玉早早从红尘中脱身,但故事中的人物对自己命运的认识,仍有迟早之分,有悟与不悟之分。早认识,则早日脱离苦海,迟认识则久羁红尘,多受感情折磨。不悟者,只能在孽海情波中翻滚、煎熬。有悟者,或摆脱儿女之情,按宝玉之祖先荣、宁二公对警幻仙子的嘱托,走仕途经济之路;或抛弃一切,斩断尘缘,完劫回归。太虚幻境的出现,就整个故事而言,既是故事发展的铺垫,又是故事发展的中介。不写太虚幻境,就无法预示主要人物的命运;不写太虚幻境,就无法表现宝玉所承受命运巨大压力的程度。在实际生活中,宝玉的父母、姐妹(林黛玉除外)、兄弟、社会门第都要求宝玉和其他官宦子弟一样,接受命运的安排,走仕途经济之路。在冥冥之中,又有宝玉的荣、宁二公专门委托警幻仙姑给他指点迷津。警幻仙姑也不负所托,动之以声色,戒之以仙册。但宝玉不为所动,以致仙姑叹道:“痴儿不悟”。第二次窥视仙册时,宝玉虽然有所觉悟,但这个有悟与仙家及社会传统的要求,大相径庭,而是彻底的大彻大悟,斩断十里红尘,撒手腾入空门。不写太虚幻境,就无法从更高的层次上,表现木石之盟与金玉之缘矛盾的深刻内涵。木石之盟是男女青年由相慕相悦,以至相亲相爱,这是出自内心的感情活动,是故事发展的主导一面。金玉之缘,是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的传统封建婚姻,是家庭、社会出于维护自身阶级的利益强加给宝玉的。宝玉的玉石上八个字“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与宝钗项圈上八个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的确是一副对仗工整的对子,这里曹雪芹将一副对子的八个字与封建时代合婚用的庚贴里的八字,巧妙地混为一谈,就从更高的层次上说明金玉之缘,是冥冥上天的意愿,也就是实际意义上最高统治者的意愿。这既可证明金玉之缘纯由他人命定,又可表明金玉之缘是在多大的压力下结合的。金玉之缘结合了,表面看胜利了,但实际上却是失败了,一个遁入空门,一个以死殉情,一个独守空闺,铸成婚姻家庭大悲剧。木石之盟失败了,但从另一个角度上看是胜利了,以生命抗争,以抛弃一切的抗争,终于成为中国文学史上崇高爱情的典型。
写太虚幻境还有一重更深的意义,批评与鞭挞了十二金钗里的伪君子假道学。统观《红楼梦》一书,与宝玉有肉体关系的女性,挑明的只有宝钗与袭人,隐隐约约的是侍候宝玉洗澡的碧痕(第三十一回),可以略去不论。以梦暗示的有秦可卿。这三个女性尽管身份、辈份不一样,但都工于心计,说的是道德仁义、仕途经济,心里想的手里做的却是另外一套利己损人的伎俩。宝钗自从相见宝玉后,用尽心机往未来的宝二奶奶的宝座上挤去。劝说宝玉的理论武器是仕途经济。宝玉在二十八回里原也爱慕过宝钗的美貌容姿,这本是人之常情,但一听到她的宏论,立即就冷了下来,婚后发现娶的竟是宝钗,最终决裂而去。袭人虽是丫环,第一个挑逗与引诱宝玉和自己发生肉体关系的是她,但她在王夫人面前进谗言时,却满脸“正气”,说的是男女大防如何如何重要,似乎她是天底下第一个正经女人,以致获得了候补姨娘身份。最终还是琵琶别抱。秦氏可卿在书里着墨不多,但多处暗示了与贾珍有乱伦的关系,又暗示了与宝玉也有苟且之情。不论用什么道德标准来衡量,都很难说她是一个清白干净的女性,就是这么一个女性,死后偏偏托梦王熙凤,大谈特谈置祭田,设家塾的重要性,告诫盛极必衰、早为儿孙留下退路的道理。一副面孔,庄严得很,神圣得很。与在仙境的形象,与在实际生活的形象,完全南辕北辙,截然不同。
与宝玉有真正爱情的,小姐里是黛玉,丫鬟里是晴雯。这两个人的共同之处是,蔑视世俗的礼教,不讲虚伪的道德说教,不懂得世间丑恶人情世故。所以她们与宝玉有着一份真正相爱相亲至挚情爱的关系,“芙蓉女儿诔”与宝玉最后出家就是证明。但这两位女性与宝玉的情爱关系一直是纯精神的,她们至死冰清玉洁。
小说这样写,这样安排,是别具匠心的,让有心的读者去体会去沉思。太虚幻境的描写至少有这么一层意思,上天的安排,看来虽是定数,是对人性的巨大压抑,但仍然约束不了人间的真情,真情才是真正有生命的,人们至今仍会含着泪水谈论宝黛之情与宝玉晴雯之情,就是这个道理。
写太虚幻境同时也是文学创作的一种需要。宝玉第一次在太虚幻境看到的对联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第二次神游太虚幻境时,这幅对联又作了稍稍变动“假去真来真胜假,无原有是有非无。”两次对联着重在真、假、有、无四个字上作文章,暗示读者如何去读《红楼梦》才能明白其中的秘奥,指出凡是虚假的道德说教,虚假的爱情,都是不可靠的,不可信的。贾雨村如此,贾府大小主子如此,围绕宝玉所进行的道德说教亦复如此。表面上无情的有真情,表面上有情的却无情,这样才能认识到“真”才是最美、最善,“假”才是最丑、最恶的人生哲理。
从组织结构从思想高度来审视太虚幻境,既可以看到有了太虚幻境的设置,不仅使故事情节波澜起伏,诡谲多变,人间幻境纵横交错,符合文学创作原则,而且真、假、有、无的剖析判定,使小说真实可信,反映了特定历史时期的生活本质,富有文学色彩,富有人生哲理的广阔内涵。
框架结构之三:以小故事牵出大故事,或是说以小故事套出大故事。《红楼梦》第一回至第五回,只是为大故事的展开作铺垫,介绍主要人物,介绍人物活动的场地,故事并未启动。第六回抽出闲笔交待了宝玉与袭人特殊关系后,有一段叙述,就可以看出作者极其匠心地以一个小故事牵引发动一个大故事:“且说荣府中合算起来,从上至下,也有三百余口人,一天也有一二十件事,竟如乱麻一般,没个头绪可作纲领。正思从那一件事那一个人写起方妙?却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这一家说起,倒还是个头绪。”
这个“头绪”就是“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刘姥姥故事虽小,但应当视作与宝黛故事并行不背的,至为重要的结构框架。刘姥姥在全书中前后出四次,严格说有五次。第一次在第六回,即初进荣国府求见凤姐,想“打秋风”,救救女婿的穷。第二次出现在第三十九回到四十二回。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原想带些土仪酬谢酬谢,却误打误撞地得到了贾母的欢心,畅游了大观园。第三次在第一百一十三回,凤姐托孤。第四次刘姥姥设计救巧儿,第五次完全是顺带一笔。刘姥姥几次出现,作者用最经济,最有实效的笔法,概括了轰轰烈烈的贾府兴衰史。
第一次“打秋风”,就刘姥姥而言,是想厚着脸皮“告帮”,弄几个钱。就大故事而言,是重彩浓墨写凤姐。凤姐,一个大观园里的总管家,两府里的真正实权派,如何能将其奢侈、势利、骄矜、精细、淫逸、泼辣,淋漓尽致而又落墨不多地表现出来,作者是颇具匠心的。倘着从一个与凤身份相似的人物来看凤姐,一切都是司空见惯,没什么大了不得的。若是从丫鬟、仆妇的角度来看凤姐,也只能看到凤姐的狠毒、刻薄的一面。若是从凤姐的长辈来看凤姐,要么是看出她的能干、利索,要么是看出她的权诈、利害,如果能用一个村妇的眼光来看凤姐,效果就大不相同。因为“位差”太大,所产生的反应就强烈。位差与效应成正比。单就奢侈一项而言,就刘姥姥看来,府里的丫环、比乡间的奶奶还体面,更遑论凤姐的衣着打扮。写凤姐施舍了给丫环做衣服的二十两银子的前前后后,就将凤姐的骄矜、势利、精细的大管家身份充分表演了一番。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此时贾府的“烈火烹油”的轰轰烈烈省亲活动已过去,宝玉与众姐妹住进繁花似锦,雕栏玉砌的大观园已多时,大小主子恣情游乐。但在一派安享富贵的乐曲声中,已隐隐约约透出一丝哀音。如凤姐因贾琏与鲍二家的偷情,拈酸耍泼,表明凤姐已无昔日威风,局面难以控制。黛玉制“风雨词”,预示烈风暴雨的将至。贾赦妄想娶鸳鸯为妾一事已暗露杀机。但这一切表面上,至少从刘姥姥眼里,府里歌舞升平,一派兴旺景象。刘姥姥第三次进荣国府“救人”,贾府已经历了一场极大的政治风波,家道盛极转衰,抄家、失玉、黛玉之死、宝玉出家、众姐妹或死或嫁,一派萧索、凄凉景象。刘姥姥再进贾府,凤姐病中托孤,为第四次进贾府设计救巧儿,埋下伏笔。第三、四次从刘姥姥进贾府一事来看,再气派的王侯之家,也不能永保其富贵。对大故事而言,刘姥姥这一则小故事,是不可缺少的一个部分。这个小故事既可以独立成篇,又能与大故事穿插互衬,并行不背。其效应至少有这么几个方面。(一)以小见大,“位差”效应明显。(二)以俗见雅,刘姥姥之俗与老太太及众儿孙之雅,两相对照,相映成趣。(三)以质见文。文是后天培养的,质是天然生成的。质与文比较,质胜文。(四)以弱援强,救巧儿就是一例。同时又证明天道循环,盛衰相接,与中国的易学传统的哲理思想契合。所以不论从那个角度来论述刘姥姥的故事,都是全书不可缺少的有机组成的一个部分。
框架结构之四,以甄宝玉故事对比贾宝玉故事。甄家与贾家原是世交,两家的家庭背景极其相似,两家的两位公子都叫宝玉,两位宝玉又有同样的相貌,同样的性情,同样的爱好。两个家庭又都经历了由盛而衰,由烈火烹油到门庭萧索的巨变。但两家的宝玉在经历了“抄家”浩劫后,却走了两条迥然相异的人生道路。甄宝玉家道中落后,翻然悔悟,觉今是而昨非,从此关心仕途经济,与险恶的仕途、虚伪的道德,妥协言和,由真而假。贾宝玉则与之相反,虽经历了同样的抄家厄运,但仍坚持往昔的性情、爱好,蔑视世俗礼法,热爱纯洁真贞的爱情,但这一切在尘世中都不可得,终于抛弃一切,遁入空门,由假返真,重归大荒山。就情节而言,真假宝玉相识、相交、相弃,不仅制造了种种悬念,而且也使及故事波澜起伏,引人入胜。这两个宝玉的经历,与太虚幻境中两幅对联,遥遥相应。
在几个比较完整的大故事中,又夹杂一些零星的小故事,如妙玉的故事,贾蔷与龄官的故事,贾芸与小红的故事,倪二金刚与贾芸的故事,金寡妇的故事,这些并没有贯穿始终的小故事,放在大框架里,与其他故事复叠、交叉,可以同样产生有一定认识意义的思想内涵。
三
四则并行不背、相互渗透、相互交缠贯穿始终的故事,由于作者曹雪芹采用了超前的多维时空交叉的复叠框架结构,既可使一个故事里的各个情节,与各个情节里的许多细节,或综合分析,或分类分析,或单项分析,都可以引发许多值得思考、值得认识的人生课题,还可以将某一故事里的某个情节、某个细节与另一个故事里的某个情节、某个细节,作大跨度的分析、比较,从而引发出对社会、对人生更深沉更尖锐的思索,并闪发出哲理性的思维光芒。
以第一框架里的两个故事为例,假故事引出真故事。这两个双双并行,交错复叠的故事,其中就蕴涵了许许多多值得比较值得分析的论题。先从人物分析这个较大的角度着手,贾雨村、贾政是分属于西个不同故事里的主要人物。但由于两个并行的故事交错复叠,他们两人不仅相识相交而且相互为用地推动了《红楼梦》故事的发展,并互为表里地表现了封建末世一代知识分子的典型形象。切不可将贾雨村视作颟顸无能或贪婪狡黠的封建官吏,贾雨村的特点在于他在干坏事的时候,还口仁义道德,在仁义道德说教的时候,心里又时时盘算着如何损人害人,不择手段地向上爬去。当门子告之以护官符帮贾雨村走出困境后,贾雨村不仅没有酬谢自己当年穷困落魄寄居葫芦庙时相识的小沙弥出身的门子,而且终于“寻了他一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才罢”。当贾雨村得知被拐卖的英莲正是自己恩人甄士隐之女时,不仅没有秉公断案,使英莲冤有所伸,身有所归,而且听从门子的话,将英莲断给打死钟爱英莲的冯渊的凶手薛蟠。当贾雨村在知机县急流津遇恩人甄士隐时,先是假装痴呆“一时想不起来”,继而又妄想仙翁能佑护他仕途兴旺升官发财,说“倘蒙不弃,京寓甚近,学生当得供奉,得以朝夕聆教”。当甄士隐不为所动时,就忙着“公务”去了。贾雨村渡河后回头望到庙里着火,毫无转身援救之意。在知机县并不“知机”,遇急流津全无“勇退”之心。按说贾府亦大有恩于贾雨村,不仅为他起复了因贪酷而革职的官位,而且因他与贾府常常走动,官职越做越大,爬到了兵部尚书的高位。贾雨村假冒与贾府同宗,时时出入贾府,附庸风雅。当贾府可能被抄时,不仅没有出面营救,而且投井下石,对贾府的被抄起了催化促进作用。这样就使一个极懂“仕途经济”忘恩负义之徒的形象,跃然纸上。从一个侧面解释了贾宝玉为什么一听人劝他留心“仕途经济”就极为反感的原因所在。
在真故事里的贾政,与贾雨村有所不同,属于另一类型的封建官僚。封建社会里的官吏,一种是象贾雨村那样,通过一级一级的科举考试,最后“学而优则仕”,叫做“正途”出身;还有一种是因祖上的功勋,“恩荫”而做官的,叫“旁途”出身,还有从基层保荐的而做官的,还有通过用钱捐官的,统统称之为“旁途”。贾政就是以“恩荫”而入仕的。因为出身“旁途”,官就做不大,始终在主事、员外郎、员外、郎中之间徘徊,充当中下层官吏。他外放过一次江西粮道,因为无能,纵使家仆贪污勒索,被劾而归。贾政做官不在官职的大小、俸禄的多寡,因为他拥有巨大的产业与数不清的钱财,做官只是他酬谢皇恩的一种形式,是他无所事事生活里的一种排遣。因为贾政读过一些书,在与帮闲的清客相公相处时,以风流高雅自居,在与家人相处,特别与贾宝玉相处时,以严厉戾悍而著称。他一生推荐过一个人,即酷吏贾雨村。贾政与他同辈的贾赦、贾敬表面上有所不同,因为他勤劳奉仕,因为他满口孔孟之道,但骨子里,却是一丘之貉。贾政既不会治家,更不会治国,是个典型颟顸无能封建官僚。在训诫贾宝玉不好读书,喜爱女孩时,似乎满脸正气,但他又拥有一妻二妾,以宣泄其淫欲。更为不堪的是,当其妾赵姨娘病危时,弃之不顾。贾政者,假正经也。贾政与贾雨村,一个正途,一个旁途。一个贪污勒索、溜须拍马、拼命上爬、草菅人命;一个昏庸无能、附庸风雅、假装正经、碌碌无为。一正一反,既向读者表明了所谓关心“仕途经济”是些什么样的人,又向人们显示了封建末世的官僚的共同嘴脸。这就将大厦将倾的封建末世景象,从又一个侧面显示出来。
仍以第一框架里的假故事带出真故事为例,跛足道人以“好了歌”渡化了甄士隐,最后一僧一道又将历劫后的贾宝玉度化而去,撇开其主要的思想内涵不谈,光就封建末世善良不愿为恶的知识分子,那种既无法改变现状,又不愿随波逐流的心态,表现得淋漓尽致。最终的归宿,只能以归皈佛、道为解脱,作了概括性、总结性提示,这同样是一篇很有思想内容的论题。再以甄士隐之女甄英莲(谐“真应怜)的一生为题进行分析,又何尝不是一篇封建社会一个备受凌辱、遍尝辛酸而又力求自保力求解脱女性的自白书,有相当深刻的社会内涵。
如果以第二个框架的虚幻的故事映衬现实的故事为例,同时可以找出许许多多值得探讨的问题。如“警幻仙子”在《红楼梦》一书的地位与作用。又如太虚幻境与大荒山青埂峰两处的描述与作品主题的关系等等,无一不可深入开发的。至于第三、四框架与第一、二框架之间,还可以引发许许多多能够深入了解作品,深入认识封建社会,深刻体验人生的研究课题,至一些小故事,如贾蔷与贾芸,又如倪二金刚与焦大,贾宝玉与秦钟,贾母与刘姥姥,贾府与甄府,等等,或比较、或分析,只要是有心人,总可以从中获得一些认识人生,认识社会有意义的东西。这类例子太多,俯拾皆是,恕不一一列举。
总之,正因为《红楼梦》具有极其特殊的甚至可以说是超前认识的艺术结构,因而才成为世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思想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