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史记》思想性的几点思考
传统观点认为,《史记》是一部有着丰富人民性的著作,并认为司马迁的思想是与封建正统思想相对立
的。这种观点的最大缺陷是割离了个人与社会的联系,把司马迁超然于时代之外《。史记》的思想性是丰富的、
多层次的,也是矛盾的,司马迁的价值观还是统治阶级的,他的历史观依然是帝王史观,是英雄创造历史,人
民群众不过是帝王将相的有益补充,其人民性不过是司马迁正统思想价值的偏移。
!关键词《#史记》;司马迁;价值取向;历史观;封建正统思想
目前关于《史记》思想性的论述甚多,但对于其思想
性的定位似乎都不够准确,故旧话重提,结合笔者研读
《史记》的体会谈几点思考。
首先要承认的是,司马迁生活的时代是一个各种思
潮斗争激烈的时代,儒、道、名、法等思想间既相互斗争
又兼容并蓄。这种时代特征,反映到司马迁思想上就表
现为多面性与矛盾性,那么反映到《史记》中,其思想性
肯定就不会是单一的、纯粹的,而应是多方面、多角度、
多层次的,甚至是矛盾的。同时,在《史记》的整个思想体
系中,各种倾向思想的地位也不会是同等的,其中肯定
有个核心,有个主流。
一、关于《陈涉世家》
陈胜、吴广起义为中国历史上农民战争之滥觞,特
别是陈胜,虽然仅只“王六月”,但对推翻秦朝统治是功
不可没的。为此,司马迁把他归入与诸侯等列的“世家”
篇。《太史公自序》说:“桀、纣失其道而汤、武作,周失其
道而春秋作。秦失其政,而陈涉发迹,诸侯作难,风起云
蒸,卒亡秦族。天下之端,自涉发难。”把陈涉与汤、武相
提并论,这个评价不能说不高。那么,司马迁到底是如何
看待陈涉起义的?把他列入“世家”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这两个问题是我们认识《陈涉世家》的基础,也是我们界
定《史记》思想性的一个突破口。
韩兆琦指出:“《陈涉世家》是为整个农民军而不是只
为陈涉一人立传。”!“#$%&’(“)司马迁高度地评价陈涉,是与他
一贯地重视下层人民、重视人民群众力量的进步思想分
不开的。”!”#$%&’’)并由此而得出结论说“:这是一首最早的农
民战争的颂歌,是作者进步历史观的集中表现。”!“#$”*+)
杨燕起认为:“司马谈父亲司马喜‘为五大夫’,这是
秦爵二十级中的第九级。汉初治用,相当于大夫,虽为高
爵,得免役,但仅是统治阶级中的一个下层人物。《史记》记述之能关注社会经济生活及下层官吏与民众的疾苦,
与司马谈、司马迁父子的家世也会有重要关系。”&!(’()*#)
还有的研究者甚至说:“《史记》是一部‘人民历史’,
而司马迁是‘人民历史’的开创者……司马迁站在农民
的立场,歌颂了农民起义。“”司马迁是‘人民歌手’。”&+’
上面提到的几段论述都出自《史记》研究名家,具有
一定代表性。笔者认为,这些看法没有把握住司马迁的
本意,将其思想中的人民性因子夸大了,因而也就把司
马迁的思想性拔高了。谢贵安指出:“建国以来,史学界
一直流行着这样一种观点,认为《史记》有‘人民性’,‘处
处从人民立场上来评价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支撑这
种观点的主要证据有四:一是司马迁‘大胆地歌颂农民
起义领袖的历史功绩’;二是‘写了不少游侠、刺客、龟
策、日者、货殖等下层社会的人物’;三是‘热情地颂扬了
那些对国家民族有贡献、对广大人民有过好处的历史人
物’;四是‘司马迁从同情广大被压迫人民出发’,‘敢于
揭发和抨击那些强暴的统治者及其御用的大小爪牙的
各种罪行’。这种观点及其证据是错误的。”&,’
显然,尽管这四点证据反映了司马迁有同情人民、
反对暴政的一面,但要证明司马迁“一贯地重视下层人
民”《、史记》是一部“人民的历史”是不够的。
“史书的整体性质是由其价值取向来决定的……而
价值取向有时会因作者本人感情波动的冲击而偏离整
体性质。”&,’那么,就《史记》的价值取向而言,笔者认为应
该还是统治阶级的。《太史公自序》说:“汉兴以来,至明
天子,获符瑞,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
罔极,海外殊俗,重泽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
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余尝掌其官,废
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
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
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从这段文字中能梳理出
三条信息:一是表现出了一种对汉家盛世的自豪感,这
也是对汉武帝文治武功的最大肯定;二是说明《太史公
书》的内容是“载明圣盛德,述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录
先人所言”;三是表明了司马迁在写作方法上,是尽力保
持历史的原貌,尽量避免将个人的情感掺杂其中。
前两条都说明《史记》的价值取向是为汉王朝歌功
颂德的,是为表彰明主贤君、忠臣义士的。清人赵翼说:
“司马迁参酌古今,发凡起例,创为全史。《本纪》以序帝
王,《世家》以记侯国,《十表》以系时事,《八书》以详制
度,《列传》以志人物,然后一代君臣政事贤否得失,总汇
于一编之中。”&-(’(+“)世家”篇除了陈涉和孔子外!,其余
不是诸侯就是显贵,而“列传”中除《日者列传》等极少数
篇幅外,其他的传主都与“人民群众”扯不上关系。这也
证明了《史记》记人叙事是以帝王将相的活动为中心的,
所表现出来的价值观是统治阶级的价值观。
第三条信息表明:对于帝王将相也好,对于平民百
姓也好,司马迁都是意图按照“实录”的原则把他们原原
本本地写出来,即其所说的“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
传,非所谓作也”。他对《陈涉世家》的处理也是这样,只
是尽量展现这次农民暴动的整个过程。当然,记载历史
不是像兰克“所强调的那样,严格奉行“纯粹客观主义”,
超然于历史之外的历史学家是没有的,历史学家的情感
体验必然会干预历史,甚至左右历史。《史记》一书中有
司马迁自己的影子,这是必须承认的。作为一位思想家,
他的感情是丰富细腻的,也是异常敏感的。在其统治阶
级的价值观里面,包含有人民性的因子,凭着思想家的
敏锐观察力,他从一定程度上看到了下层人群所受的苦
难,从而表现出同情,这就是《史记》整体性质的偏离。白
寿彝说:“有人把司马迁抬得太高,说他歌颂陈胜等农民
领袖,歌颂农民起义。实际上没有这种事情。但他的思
想,在当时来说,的确反映了人民群众的一些愿望。”&。’
((/”)但更主要的是,司马迁从秦末农民战争中看到了下
层群众的巨大威力,认识到要想巩固汉王朝江山一统的
牢固地位就必须调解、缓和社会矛盾,特别是缓和统治
阶级与广大被统治阶级之间的矛盾。司马迁如实纪录这
场农民暴动,其用意是很明显的,就是想要给汉朝统治
者以警醒。所以,从这个角度看,“《陈涉世家》是为整个
农民军而不是只为陈涉一人立传”的说法是有道理的,
这是司马迁写《陈涉世家》的第一层意思。其次,西汉王
朝是秦末农民大起义的产物,刘邦虽是个亭长,但在秦
二十级爵位中是排不上号的,只能划入“民”一类。从这
个意义上说,西汉是一个由农民政权建立的王朝,那么
这个政权与陈涉的“楚”政权之间是有传承关系的。之所
以把陈涉写入“世家”,司马迁看重的是“由涉首事也”,
陈涉对西汉政权的建立是有功的。事实证明,整个西汉
一朝,从来没有把陈涉当成过“盗贼”,相反,“高祖时为
陈涉置守冢三十家砀,至今血食”&%(’卷,《)陈涉世家》,(/#。/)。汉景
帝时,黄生与辕固生之间关于“汤武弑君”与“汤武受命”
的著名辩论,正是肯定了陈涉起义的合理性与合法性。
司马迁的这种思想不但与“人民性”毫无关联,而且是相
当正统的。这应该是司马迁高度评价陈涉及把他写进“世家”篇的真正原因。
二、关于“帝王史观”与“人民史观”
司马迁的价值观就其主体来说是统治阶级的,但是
包含有人民性的因子。问题是,司马迁思想中人民性因
子到底占多大的比重?这个比重会不会随具体情况的变
化而改变?另一个问题是,司马迁所说的“人”的作用,究
竟指的是哪些人?侯外庐说:“《史记》大量记录了普通人
民的生活,这正表现了他是把人民的生活作为历史主体
和研究对象的。”!“#这是把“民”与“下层劳动人民”等同起
来了。
白寿彝说:“司马迁所说的人的作用,究竟是指哪些
人?从《史记》看来,还是指杰出的个别人物……司马迁认
为在历史上起作用最大的还是帝王将相……司马迁怎样
估计人民群众的历史作用?我认为,他在一定程度上是看
到人民群众在历史上的作用的……有的同志认为,司马
迁歌颂了农民起义,我认为司马迁还做不到这一点。我的
看法是:他还没有,也不可能认识到人民群众在历史上起
了决定作用,认识到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认识到人
民群众的生产斗争和阶级斗争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司
马迁承认人民群众有一定的作用,但在历史上起主导作
用的并不是他们,而是个别的领袖人物。”!$#%&’’(
黑格尔有一句名言“:人们总是很容易把我们所熟悉
的东西加到古人身上去,改变了古人。”!)(#&’’’)一些研究者
正是把现代马克思主义世界观和价值观不恰当地加到了
司马迁身上。班固给《史记》下的论断是“不虚美,不隐
恶”,这个论断对于当今我们评价司马迁和《史记》也同样
适用。张大可说:“(《史记》)发凡起例的宗旨有三端:一曰
效周公歌文武之德;二曰继《春秋》效孔子‘修旧起废’,为
人伦立准则;三曰颂汉兴一统,论载‘明主贤君忠臣死义
之士’。合此三端,即以人物为中心,帝王将相为主干,颂
一统之威德,正是秦汉中央集权政治在学术思想上的反
映……司马迁推崇道家,只不过是文景时代政治思想遗
留的一种反映而已。他反对独尊儒术,但倡导融会百家思
想为一体,自成一家之言,与汉武帝统一思想的方向是一
致的。”!’*(#&+”)这个分析是比较理性的。
另外,《史记》固然是一部以帝王将相为研究主体的
通史,但人是社会性的,帝王将相的关系必然要涵盖整
个社会,只有把他们放到整个社会之中去考察,才能揭
示出他们的本来面目,像《史记》这样的宏篇巨著,它的
笔触必然要涉及到普通人民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是,作
为封建士大夫的司马迁以及他所处的时代决定了他只
可能把帝王将相作为他的历史研究主体,普通人民的生
活只能是帝王将相生活的补充,所谓的“原始察终”、“见
盛观衰”是不折不扣的“为统治阶级献治安策”。其实,
《太史公自序》向我们交代了《史记》的写作动因:“汉兴
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封禅,改正朔,易服色……臣下
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余尝掌其官,废
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
言,罪莫大焉。”这就是说他的《史记》是以宣扬西汉盛
世、以载明圣盛德、以述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为内容
的。他的道德观、价值观都是以儒家正统思想为标准的,
他理想的政治模式,还只是停留在“王道”的水平上。另
外,从《史记》的体例来看,也能明确地看出这一特点。
“《本纪》编年,广载军国大事,摘载诏令制诰,以象征历
史发展的统绪。《世家》述开国承家的诸侯。《列传》叙人
臣事迹,辅弼君上,如众星之拱卫北辰。这种不同的题名
及载述笔法,是一种等级序列。所以纪传史是以帝王将
相为中心的历史,形象地照映了封建政体的等级秩序,
适应了封建统治者的思想体制。这就是纪传史之被封建
王朝颁令为正史的内在原因。”!’’#%&),-)+(所以,司马迁的
历史观还是帝王史观。
三、关于“正统”与“叛逆”
《汉书·司马迁传》中有一段评论。“是非颇缪于圣
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
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卷$/,&/0,“)
除此之外,历来的研究者还有几个共识:一是认为司马
谈的思想是道家,而汉武帝时代的思想主流则是儒家,
司马迁受其父影响,所以他的思想是非正统的;二是认
为司马迁反对以董仲舒为代表的天人感应学说,而这些
东西在当时是正统的;第三是认为司马迁揭露批判了以
汉武帝为首的封建统治阶级的种种罪恶,“歌颂了农民
起义和游侠、货殖、龟策、日者等下层人民”,这是一种
“叛逆”思想。由此得出结论:司马迁的思想是与正统思
想相对立的叛逆思想。
如白寿彝说:“和董仲舒的正统思想相反的,是以司
马迁为代表的一派思想。”!$#(&/’“)司马迁提出‘究天人之
际’,实际上是同以董仲舒为代表的阴阳五行禁忌学说、
正统儒学相对立的。”!$(#&,*“)司马迁‘究天人之际’,把自
然现象的天和阴阳五行的迷信说法分开,并把迷信说法
的历史来源、迷信活动的历史过程加以揭露,是对汉武
帝封建专制主义政权的一个打击,本质上是和统治阶级
思想对立的。”!$(#&,1)俞樟华也认为“:汉武帝为了控制舆论,统一思想,采纳了董仲舒的建议,实行罢黜百家、独
尊儒术的文化政策……在儒家思想成为统治阶级的正
统思想而占据整个社会之际,司马迁的一家之言是不受
欢迎的,是必然要受到冷落,乃至于遭到打击的。”&’()
其实,班固的这个评论是站不住脚的。比如他说“是
非颇缪于圣人”“,圣人”是以谁为标准?在当时而言无非
是指孔子了,而实际上司马迁就是以孔子的继承者自居
的,他的《史记》也是仿效《春秋》而作,司马迁的思想在
许多方面都是与孔子相同的,这“是非颇缪于圣人”又从
何说起?司马迁的思想主流是正统的,这点是无疑的,否
则封建统治者也不会把《史记》列为正史之首。至于班固
与司马迁的分歧,我们应该从更深层次去认识,实际上,
两人的思想指向都是一样的,都是为巩固封建统治服
务,不过是方式不同而已,两人是“天下一致而百虑,同
归而殊途”。
至于司马谈父子的思想倾向问题。汉武帝虽然“独
尊儒术”,但他并没有压制其他思想。而司马谈父子的思
想体系中儒家思想的底蕴是很深厚的,只不过他们是偏
向于先秦的“醇儒”而远离西汉的“俗儒”而已,所以司马
谈父子与汉武帝之间思想冲突的可能性是很小的。《太
史公自序》说:“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
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
念哉!”这说明司马谈之“发凡起例”,一为效法孔子总结
历史,二为宣汉之盛世。所以清代钱大昕指出:“《史记》
的微旨有三:一曰抑秦,二曰尊汉,三曰纪实。”&’*)(卷(《*与梁
耀北论史记书》)
这恰恰说明司马谈父子的思想是与汉武帝以
及整个潮流合拍的,是正统的。张大可说:“(《史记》)发
凡起例的宗旨有三端:一曰效周公歌文武之德;二曰继
《春秋》效孔子‘修旧起废’,为人伦立准则;三曰颂汉兴
一统,论载‘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合此三端,即以人
物为中心,帝王将相为主干,颂一统之威德,正是秦汉中
央集权政治在学术思想上的反映……司马迁推崇道家,
只不过是文景时代政治思想遗留的一种反映而已。他反
对独尊儒术,但倡导融会百家思想为一体,自成一家之
言,与汉武帝统一思想的方向是一致的。”&’”)(+*,)当然,
“尊汉”不等于唱赞歌,“所以《史记》的主题既是尊汉,为
巩固中央集权的西汉王朝服务,却又暴露了一些专制主
义的黑暗,讽刺汉朝皇帝的一些隐私”&’“()+-)。其出发点和
归宿都是“向统治阶级献治安策”,是为巩固封建统治服
务的。
另外,对于司马迁对董仲舒思想的继承问题,我们
也应该有个正确认识。董仲舒思想体系中既有“天人感
应”思想,也有“灾异”学说,司马迁所批判的,正是董仲
舒在当时受到打击的“灾异”学说,而对他被尊为正统的
天人感应思想,司马迁则是全盘继承了的。
列宁说:“在分析任何一个社会问题时,马克思理论
的绝对要求就是把问题提到一定的历史范围之内。”&’-)
。+-’!/分析《史记》的思想性,也应该把问题提到一定的历
史范围之内,既要看到司马迁思想中的个性,也要看到
他所具有的共性。否则,对司马迁思想倾向的把握就不
是全局性的,对《史记》的思想价值和艺术价值的评价就
会失之偏颇。
注释:
!司马迁把孔子称作“素王”,历代统治者出于某种
需要,把孔子的地位不断拔高,从“师”到“圣”最后到
“帝”。司马迁把二人写进“世家”的标准是完全不同的。
”兰克(’%#-0’,,1),德国近现代杰出的历史学
家。在史学态度和方法上,他严格奉行“纯粹客观主义”,
否定历史的教育作用,认为史料高于一切,反对把个人
情感掺杂到历史事件当中。把历史学等同于史料学。
&参考文献)
&’)韩兆琦$史记评议赏析&2)$呼和浩特3内蒙古
人民出版社4’#,-$&!)杨燕起$史记的学术成就&2)$
北京3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4’##1$&()殷孟伦$略谈司
马迁现实主义的写作态度&5)$文史哲4’#--4。’!/$&*)
谢贵安《$史记》“人民性”悖论&5)$华中师范大学学报4
’##!4.1/$&-)。清/赵翼$二十二史札记&2)$北京3中
华书局4’#,*$&1)白寿彝$史记新论&2)$北京3求实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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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4’#-#$&,)侯外庐$司马迁著作中的思想性和人民性
&6)$人民日报4’#--0’!0(’$?? height: 267px;" />
《报任安书》是司马迁写给朋友任安的一封书信。司马迁因李陵之祸被汉武帝处以宫刑,出狱后担任中书令,是皇帝的近臣。友人任安给他写信,希望他能“推贤进士”,司马迁想到自己的经历和遭遇,感到很为难,没有回信。待任安触犯刑律下狱,被判处死刑,司马迁写了这封回信。直面自己的遭遇和经历,说明自己忍辱负重地活下来,是要完成自己未竟的事业。“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是的,为了自己的理想,司马迁没有选择去死,而是忍着众人的嘲笑和误解,接受屈辱的宫刑换取活命,赢得修史的时间,这才有流传至今的《史记》。
一个人的慷慨赴死,一时的意气可能更为干脆,但是司马迁对于自己的生、自己的死造成的影响,有着清醒的认识: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假如不受宫刑之辱,按罪服法,自己像一个蝼蚁般自生自灭,名节得不到承认,仍不免受到众人的嘲笑。更重要的是,还有自己和父辈的心愿未了,史书还没有完稿。两代人的未竟事业,终究还是要留下遗憾。
是忍着屈辱生,还是义无反顾死,司马迁是经过一番挣扎的,他把一个人的受辱,分成依次递进的几等,而宫刑处在最下等。但是,强和弱是形势所决定,勇敢和怯懦也是势位所造成。历史上一些有着曲折遭遇的名人,更证明了这一点。选择生并不代表自己怯懦,选择死并不表明自己勇敢。
司马迁选择了“生”,身心忍受着极大痛苦——“是以肠一日而九回”,他的寂寞,不可与人诉说,特别是对于不能理解的人,更无废话的必要。他唯有用事实说话,终于完成《史记》的写作,他忍着屈辱生存的心愿已了,而他的友人任安也走到了生死边缘。所以才有这一封对友人推心置腹的书信,坦诚心扉的字里行间,彰显了司马迁的伟大人格。
司马迁的信,以无比激愤的心情,向朋友、也是向世人诉说了自己因李陵之祸所受的奇耻大辱,倾吐内心郁积已久的痛苦与愤懑,大胆揭露朝廷大臣的自私,甚至还不加掩饰地流露了对汉武帝是非不辨、刻薄寡恩的不满。委婉述说了他受刑后“隐忍苟活”的一片苦衷。
他从历史上得出结论。古人干一番事业,都有一定的艰苦付出,这才有流传到今天的一段很著名的话: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氐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他们的人生和作为,没有一个在平安、顺畅环境中的水到渠成,都要在逆境中发愤,坎坷是磨练一个人意志的试剑石。
一个人的大智慧,是能屈能伸,不逞匹夫之勇。想走的更远,要先退一步,什么也不要说,用行动、用成绩来证明自己选择的正确和无怨无悔。
司马迁的生死观,是“舍生取义”的迂回策略,泰山的死,鸿毛的轻,只是在情势所迫中的一念之间。司马迁的坚韧是能够选择之后,坚持的义无反顾。
此信是司马迁的绝笔,以后的历史再也见不到他的文字。他的卒年成了一个谜,受任安案的连累,受此封直抒胸臆的绝笔信影响也未可知,毕竟他抨击了当时的社会和朝廷。
值得欣慰的是,写此信的时候,《史记》这部伟大的著作已经完稿。司马迁可以无撼赴死,他的死比泰山还重。
史记》原名《太史公书》,作者司马迁,字子长,西汉左冯翊夏阳今陕西韩城县人。生于公元前145年一说公元前135年。他的父亲司马谈学识渊博,曾任太史令,一直有志于论著“天下之史文”,但未能如愿。司马迁从小受到父亲的严格教育。在父亲死后,他继任太史令,继承父亲遗志,于公元前104年开始了《史记》的创作。五年后,李陵与匈奴作战失败投降,司马迁因为为李陵辩护被判官刑,饱尝屈辱和世态炎凉之苦。但他没有放弃《史记》的撰著,终于在公元前91年基本完成了这一工作,实现了他和父亲两代人的心愿。
我这里有篇原创的。正好是我们前几天的考试题目。
史记,史部第一,就像希罗多德之于希腊,我们也是把司马迁当“史学之父”。它不是一部以朝代为断限,罗列帝王将相,孳孳于一姓兴亡的狭义史书,反而它视野开阔,胸襟博大,早于它的事,它做了总结;晚于它的事,它做了预言。它是一部上起轩辕,下迄孝武,“究天人之际,穷古今之变”的“大历史”。当时的“古代史”、“近代史”和“当代史”,它都讲到了。特别是他叙事生动,笔端熔铸感情,让人读着不枯燥,而且越想越有意思。鲁迅先生誉之:“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可谓入木三分。
司马迁作《史记》,利用材料很多。它们不仅有“石室金匮”(汉代的国家图书馆兼档案馆)收藏的图书档案,也有他调查采访的故老传闻,包含社会调查和口头史学的成分。司马迁“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是我们从汉代思想进窥先秦历史的重要门径。不仅如此,它还涉及诗赋、兵书、数术、方技,包含后世集部和子部中属于专门之学的许多重要内容,同时又是百科全书式的知识总汇。它于四部仅居其一,但对研究其他三部实有承上启下(承经、子,启史、集)的关键作用。借用一句老话,就是“举一隅而三隅反”。所以从一定程度上讲史记是读古书的一把钥匙,特别是对研究早期的学者,更是如此。
读《史记》,除史料依据,编纂体例也很重要。这本书的体例,
是以“世系为经”,“编年”、“纪事”为纬,带有综合性,并不简单是由传记而构成,在形式上,是模仿早期贵族的谱牒。司马迁作史,中心是“人”,框架是“族谱”。它是照《世本》和汉代保存的大量谱牒,按世系分衍,来讲“空间”(国别、地域、郡望)和“时间”(朝代史、国别史和家族史),以及“空间”、“时间”下的“人物”和“事件”。它的十二本纪、三十世家、七十列传,“本纪”是讲“本”;“世家”是讲“世”,即族谱的“分枝”;“列传”是讲“世”底下的人物,即族谱的“叶”。这是全书的主体。它的本纪、世家都是分国叙事、编年叙事,用以统摄后面的列传。本纪、世家之外,还有“十表”互见,作全书的时空框架。其“纪传五体”,其中只有“八书”是讲典章制度,时空观念较差,属于结构性描述。司马迁虽生于布衣可取卿相的汉代,但他是作“大历史”。他要打通古今,保持联贯,还是以这样的体裁最方便。这是我们应该理解他的地方。
司马迁作《史记》,其特点不仅是宏通博大,具有高度概括性,而且更重要的是,它还能以“互文相足之法”,节省笔墨,存真阙疑,尽量保存史料的“鲜活”。
《史记》这部书伟大,它的作者更伟大。我们“读其书而想见其为人”,一定要读他的《太史公自序》和《报任安书》。《太史公自序》当然很重要,因为只有读这篇东西,你才能了解他的学术背景和创作过程,知道他有家学渊源、名师传授,“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人生老道,所以文笔也老道。但我们千万不要忽略,他还有一封《报任安书》。如果我们说《太史公自序》是司马迁的“学术史”,那么《报任安书》就是他的“心灵史”。因为这是一篇“欲死不能”之人同“行将就死”之人的心灵对话,每句话都掏心窝子,里面浸透着生之热恋和死之痛苦。其辗转于生死之际的羞辱、恐惧和悲愤,五内俱焚、汗发沾背的心理创伤,非身临其境者,绝难体会。
司马迁为“墙倒众人推”的李将军(李陵)打抱不平,惨遭宫刑,在我看来,正是属于鲁迅所说敢于“抚哭叛徒”的“脊梁”。他和李将军,一个是文官,一个是武将,趣舍异路,素无杯酒交欢,竟能舍饭碗、性命不顾,仗义执言,已是诸、刿之勇不能当。而更难的是,他还能在这场“飞来横祸”之后,从命运的泥潭中撑拄自拔,发愤著书,成就其名山事业。读《报任安书》,我有一点感想:历史并不仅仅是一种由死人积累的知识,也是一种由活人塑造的体验。这种人生体验和超越生命的渴望,乃是贯穿于文学、艺术、宗教、哲学和历史的共同精神。史家在此类“超越”中尤为重要。它之所以能把自身之外“盈虚有数”的众多生命汇为波澜壮阔的历史长河,首先就在于,它是把自己的生命也投射其中。我想,司马迁之为司马迁,《史记》之为《史记》,人有侠气,书有侠气,实与这种人生经历有关。
以个人荣辱看历史,固然易生偏见,但司马迁讲历史,却能保持清醒客观,即使是写当代之事,即使是有切肤之痛,也能控制情绪,顶多在赞语中发点感慨,出乎人生,而入乎历史,写史和评史,绝不乱掺乎。
对司马迁的赞语和文学性描写,我很欣赏。因为恰好是在这样的话语之中,我们才能窥见其个性,进而理解他的传神之笔。例如,在他笔下,即使是“成者为王”的汉高祖也大有流氓气,即使是“败者为贼”的项羽也不失英雄相。就连当时的恐怖分子,他也会说“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就连李斯这样的“大坏蛋”,他也会描写其临死之际,父子相哭,遥想当年,牵黄犬,逐狡兔的天伦之乐。很多“大人物”写得就像“小人物”一样。
同司马迁的“发愤著书”有关,《李将军传》也值得一读(有趣的是,它是放在《匈奴传》和《卫将军传》的前边)。他讲李陵之祸,着墨不多,对比《汉书》,好像一笔带过。这种省略是出于“不敢言”还是“不忍言”,我们很难猜测。但他在赞语中说:
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