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中的大雅和小雅,一般认为是西周中期与西周晚期的作品。大小雅中的诗歌,多是贵族所写作,反映贵族的生活。较低层的是士身分的人;这里的士不是读书人的意思,而是低于大夫的一种身分,可以说是低层的官吏,即统治阶级中偏下层的人。
贵族自然写颂体的诗,或者说,颂体的诗本来就应是贵族所写的。这里要说说大雅中三篇非常有名的史诗性质的诗篇:《生民》《公刘》和《绵》。《生民》是叙述周人传说中的始祖后稷的事迹的。诗中说,后稷的母亲足踩了天帝的巨大的脚印,因而怀孕,生下了后稷。后稷在婴儿时期,就得到各种鸟兽的保护。长大之后,后稷开始种各种庄稼,于是周人开始有了农业生产。《公刘》和《绵》两篇,分别叙述后来公刘和古公亶父这两位不同时期的周族的首领,先后带领周族的民众,寻找新的居住地,开垦荒地,划分疆界,发展农业生产;并构筑房屋,建立部落的中心机构。总之,三篇诗都是周人的创业史。
读这种辟草莱,划阡陌,修沟渠,建房舍的艰苦创业的历史,人心感到亲切,人心为之鼓舞;或者说,至少绝对不会让人心中有丝毫不舒服不愉快的感受。此外,大雅小雅中都还有些写胜利的征伐的诗。这些诗,虽然中间也有一些周人的首领以德化人的语句,但人读这些诗,对战争总是难于形成一种纯净的温馨和谐的感觉。两三千年的历史书中,一直宣传周文王周武王无比伟大的德行,似乎武王伐纣,绝对是正义讨伐邪恶,战争的进行如同摧枯拉朽,商纣的民众全是箪食壶浆,欢迎武王。但也有的古书上说武王伐纣的战争极其残酷,以致“血流漂杵”。周王朝的统治,后来虽然逐渐衰落,但终究其存在一直延续了八百年之久。于是,周王朝,尤其是周文武、周公在道德正义上的崇高形象便被他们自己的反复宣传而逐渐固化为绝对的真理。先秦时代的以及后秦时代的儒家们又千遍万遍的宣扬,西周的政治以至成了文明、正义、道德、真理的代名词。我的意思,对这些理应保留那么一点适度的怀疑。至少,对武王伐纣的正义性的信赖,在人们的心中不可达到百分之百的程度。阻拦武王伐纣的伯夷叔齐,对武王伐纣就曾有过“以暴易暴”的批评与伤叹。中国的古籍中尚能留下这样的声音,实在可算是中华民族自古具有反思能力的可贵的证明。
官方编撰的历史从来不是完全可靠的。对自己开国时胜利的战争史的不厌其烦的宣传,其真正的积极意义一定是很有限的,甚至是值得怀疑的。周人以武力灭掉了商,但还是懂得单纯宣传武力的不妥,于是努力宣传自己是因为有德,才得了天下,天命才转到了他们的身上。后世因自己的武功而宣扬自己的合法性的人,更应慎之。
大小雅中一些诗描写了贵族阶级的生活,例如,不时举行的丰盛的酒宴。《小雅·鱼丽》这篇不长的诗,主要的甚至唯一的内容,就是描写酒宴的奢侈、豪华。但这一篇也许只是一个例外,其他一些写宴饮的诗,大都写得比较庄重。比如小雅的第一篇《鹿鸣》,写统治者欢宴群臣,并给臣子们以赏赐。但诗中的句子,全把臣子当作他的高贵的宾客。实际上此诗并不是统治者自己写的,但很可能表现的是包括贤明的国君在内的统治阶层比较普遍的观念。其第一章中写道:
人之好我, 客人爱护我,
示我周行。 反复叮咛使我方向明。
其第二章中又写道:
我有嘉宾, 我有博学善良的客人,
德音孔昭。 他的声誉多么崇高。
视民不恌, 激励人民不苟且因循,
君子是则是效。 君子向他学习仿效。[1]
还有一些宴请兄弟、宴请朋友的诗,也都显得庄重,并包含一些有益的人生教诲。
诗经中上层社会的诗篇里,不时会有富于人生哲理的句子。例如大雅的第一篇《文王》,本是赞颂周文王建立国家的诗篇,其第一章中就有这样的句子:
周虽旧邦, 周虽然是一个古老的国家,
其命维新。 它的国运从此更新。[2]
其第六章则写道:
无念尔祖, 要想想你们的祖宗,
聿修厥德。 必须进德修业。
永言配命, 长久地配合天命,
自求多福。 以求更多的幸福。
殷之未丧师, 当殷还未丧失政权时,
克配上帝。 仁德与上天配合。
宜鉴于殷, 应当以殷为鉴戒,
骏命不易。 知道天命来之不易。
其第五章中还有“天命靡常”的话,也是在后世流传很广的名言。总之,周的统治者小心谨慎,认真治理国家,从不敢只信赖什么天命。
又如《大雅·皇矣》一篇,本是讲周朝之创业,又专说周文王伐密伐崇之事的,其第七章写道:
帝谓文王, 上帝对文王说;
“予怀明德, “我怀念你显明的道德,
不大声以色, 不用声威和怒色,
不长夏以革。 不用罚打和鞭革。
不识不知, 好像不知不识,
顺帝之则。” 顺从上帝的法则。”[3]·
末尾的“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可是包含着极深刻的哲理的。
诗经里的许多诗中,多次提到“恺悌君子”(有时写作“岂弟君子”),例如《大雅·泂酌》一诗,其第一章写道:
岂弟君子, 快乐平易的君子,
民之父母。 民把他当父母看。
其第二章道:
岂弟君子, 快乐平易的君子,
民之攸归。 人民统统来归顺。[4]
这首诗,据说是周召康公对成王的诫勉。看来,中国的古人赞赏的是统治者的温和平易的性格和平易近人的作风。对统治者,对贵族阶级,也不宜一概看作狰狞的魔鬼。
在诗经的《商颂·长发》里,关于治国之道,有“不竟不絿,不刚不柔,敷政优优,百禄是遒”的话。《左传·昭公二十年》也引用了这几句话,有人今译如下:“不争竞不急躁,不刚猛不柔弱。施政温和宽厚,百种福禄聚集。”[5] 在《左传》中,是孔子在谈论中引用这几句话的,孔子对这几句话给了很高的评价。
在诗经中,对治国与人生的哲理,当然远没有在《尚书》中谈论得那么多,那么集中。但就其思想水平来说,可以说达到了同样的高度。
也许人们会发生疑问,古代上层统治阶级所说的,与他们实际所做的,是一致的吗?可以说,二者不可能达到完全的一致。但又应看到,统治阶层在一定程度上,或者在某些人的身上,可以说也是按照他们所说的去做的。他们根本不做的,实际上他们也没有说。比如,他们说了执政者要任用贤人,要关心民众的疾苦;这些他们说了,在一定程度上也做了。至于民主选举国家领导人,他们没有做,自然也没有说。他们公开认为,开国者的后代,子子孙孙就应继承国家领导人的职位。当然,他们也有补充的观念,他们认为后代的执政者必须虔诚恭谨,认真治国;在他们心中,还有个威力无边的上天,他们决不敢欺天。至于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有人在内心还存着打江山坐江山的观念,这就另当别论了。
西周的所谓盛世时间并不长,国家的政治很快就出现了腐化与混乱的现象。《小雅·宾之初筵》一诗,即充分描绘了贵族们狂饮失态的情状。例如其中第四章中写道:
宾既醉止, 客人已经醉了呵,
载号载呶。 时而号啕时而讪笑不止。
乱我笾豆, 杯盘交错不成体统,
屡舞僛僛。 时时起舞步伐错乱。
是曰既醉, 这就是醉了呵,
不知其邮。 还不知道过错在哪里。
侧弁之俄, 偏偏倒倒歪戴着帽子,
屡舞傞傞。 还在不停地狼奔豕突。
既醉而出, 喝醉了离去,
并受其福。 宾主安然无事。[6]
这首诗,大都解释为卫武公因饮酒过度而作此诗悔过。这种理解很可能是对的,因为诗中没有进行尖锐的讽刺,也没有很激烈的斥责。当然,饮酒失态相比而言还算小事,周代社会更严重的事情还多着呢。
司马迁说过:“《小雅》怨诽而不乱。”[7] 小雅之中抒写对统治者的怨愤的诗,其数量之多,是出了名的。在整个诗经中,国风中的情诗,与小雅中的怨诗,可以说是两个最重要的主题。因为小雅的篇幅比大雅多几倍,所以小雅的怨诗特别出名。实际上,大雅之中也有好几篇很有名的表达怨愤的诗。西周的中期,就出了一个很有名的暴虐的昏君——周厉王。大雅中的几篇怨诗,基本上都是针对周厉王的。
比如《民劳》一诗,据传就是召穆公所作,以表达对周厉王的不满,并企图惊醒这个昏君的。诗共五章,在这五章的开头,反复吟咏“民亦劳止,汔可小康”;“ 民亦劳止,汔可小休”;“民亦劳止,汔可小息”;“民亦劳止,汔可小愒”; “民亦劳止,汔可小安”,大声疾呼老百姓劳累得太厉害了,呼吁厉王关心民众疾苦,与民休息。诗中还从多方面对周厉王进行了批评,末尾二句道:
王欲玉汝, 王啊!想成就你,
是用大谏。 特此用力劝谏。[8]
这样激烈地批评国政的勇气,在一个暴君当政的时代,也是难能可贵的了。
大雅中的《板》《荡》二诗,也是非常有名的。这两首诗,也是周朝的大夫批评周厉王的,其言辞比上面的《民劳》更激烈,甚至连上帝(周人的祖宗神)一起痛斥。《荡》开篇即是:
荡荡上帝, 败坏法度的上帝,
下民之辟。 就是下民的国君。
疾威上帝, 严刑重敛的上帝,
其命多辟。 他的政令多不正。[9]
《板》一开始也是直指上帝:
上帝板板, 上帝反常又反常,
下民卒瘅。 下面庶民都遭难。
出话不然, 好话说了不兑现,
为犹不远。 你的国策没远见。[10]
痛斥上帝,实际上明显地是在痛斥国君。《板》的第四章写道:
天之方虐, 老天正在行暴虐,
无然谑谑。 不要这样来喜乐。
老夫灌灌, 老夫谆谆将你劝,
小子蹻蹻。 小子骄傲意轻薄。
匪我言髦, 说话非我老昏了,
尔用忧谑。 是你有意来戏谑。
多将熇熇, 你的气焰如此盛,
不可救药。 真是不可再救药。[11]
作诗者痛心、气愤地认为不可救药的,不只是昏聩的君王,也包括君王身边那一帮祸国殃民的亲信。
在小雅部分,这种抨击时政的诗就更多了。西周的最后一位王是周幽王,周幽王可以算得一位亡国之君,国政极其混乱。例如在《雨无正》一诗中,一开头几句就是:
浩浩昊天, 茫茫上天,
不骏其德。 对人失去恩德。
降丧饥馑, 降下死亡和饥馑,
斩伐四国。 杀戮四方诸国。[12]
又如《节南山》一诗的第六章写道:
不吊昊天, 不善的上天,
乱靡有定。 乱没有安定。
式月斯生, 乱子月月在发生,
俾民不宁。 使人民不安宁。
忧心如酲, 忧心像酒醉,
谁秉国成。 谁掌握国政。
不自为政, 不自己管好国政,
卒劳百姓。 终于劳苦百姓。[13]
须知,写这些激烈地批评国政的诗篇的,都是卿大夫之类统治阶级中高层的人,再想想,在几十年前的大跃进的时候,在统治者发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当时的政治高层中,有哪一个持着清醒的头脑,勇敢地提出过批评?
小雅中有不少的诗篇,表达了对战争的不满。须注意的是,在这些诗里,并没有像现在的人那样区分什么正义的战争与非正义的战争。现在也说不清那些战争究竟是抵御外敌入侵的必要的战争,还是征伐四邻的不必要的战争。不管它是什么样的战争,只来看看,那些被征发去参与战争的普通士兵,包括级别不高的军官,他们对战争是什么感受。
《采薇》一诗,是写出征战士久役归来的。其第三章写道:
采薇采薇, 采薇菜呀采薇菜,
薇亦刚止。 薇菜越长越坚硬。
曰归曰归, 说回家呀说回家,
岁亦阳止。 十月又是小阳春。
王事靡盬, 王事繁杂没稳定,
不遑启处。 无暇回家去安身。
忧心孔疚, 心里愁得将成病,
我行不来。 想快回家不再等。[14]
其第六章即最后一章写道:
昔我往矣, 回想当初我离家,
杨柳依依。 杨柳枝儿飘飘挂!
今我来思, 如今战后我归来,
雨雪霏霏。 雨雪纷纷漫天下!
行道迟迟, 道路泥泞走得慢,
载渴载饥。 饥渴交迫真苦煞!
我心伤悲, 我的心啊多忧伤,
莫知我哀。 没人知我苦生涯![15]
这首诗中的“昔我往矣”以下四句,在文学课的课堂上,经常被那些文学课的教师们从艺术手法方面大讲特讲,引导一批批的学生们作美学的、艺术的欣赏。讲诗经的艺术特色的学者们,几乎无一例外地也都要拿这四句诗来讲说一番。我总觉得,人们读诗经,读得太轻松了,读得太浅了。难道没有看到我所引用的译诗的译者,在八句诗中所加的四个惊叹号吗?我不得不再次感叹,读诗经的许多人,感情实在有点麻木了。大家请想想,一个农夫,抛下他田里的庄稼,抛下他的妻子儿女,甚至还有他的老父母,到边关服兵役久久不能归来。最后终于可以回家了,雨雪泥泞,道路难行,又饥又渴,浑身困乏。未入家门,还不知家中已变成什么样景况。经历了多少艰难煎熬,想起家中又是何等的不安。“我心伤悲,莫知我哀”;真的,有多少人能体会到他心中的哀痛!
可以再看看《祈父》一诗。祈父是掌管国家军队的官员,这首诗是军士怒于久役,不能回家安居养亲。其第一章写道:
祈父, 司马!
予王之爪牙。 我是国王的爪牙。
胡转予于恤, 为何陷我忧患中?
靡所止居。 使我没能安居呀![16]
爪牙一词,古时无贬义,指国王的得力的将士。第二章的后两句为“胡转予于恤,靡所底止”,意思是:为何陷我忧患中?使我无所止居呀!第三章的后两句为“胡转予于恤,有母之尸饔”,意思是:为何陷我忧患中?我母熟食谁供呀!这首诗中的主人公不像普通的农夫身分的兵士,很可能是有一定地位的军官。即便是这样的军人,长期的军役,也给他们造成了何等巨大的痛苦啊!
《杕杜》一诗,写的是妻子怀念久役不归的征人的。诗中“我心伤悲”“女心伤止”
“女心悲止”“忧我父母”等句子,无不充满独力苦撑家中事务的妻子的万般酸辛。
国风中也有许多这一类的诗篇,以后再谈。
小雅中有《北山》一诗,是士等级的人感叹、怨怒统治阶级内部的劳役不均的。这里的士是统治阶级内部低于大夫的一个等级,不是后世宽泛地所指的读书人。且看其第二章:
溥天之下, 普天之下,
莫非王土。 没有不是天子的土地。
率土之滨, 四海之内,
莫非王臣。 没有不是天子的臣民。
大夫不均, 大夫分配劳役不均,
我从事独贤。 我的工作特别繁重。[17]
开头这四句诗,过去常被引用作为当时是奴隶制社会的证据。记得郭沫若还曾将“臣”解释为被刺瞎了眼睛的奴隶。对这些我不再说什么了。现在看此章全文,不过是这位士抱怨说,整个国家,到处都是王管辖的地方;这个国家各个地方的官员,都是王的臣子。本来,所有官员在你手下都应是平等的,可为什么给我分配的工作是这样的繁重?这整首诗,明明白白是作为小官员抱怨劳苦不均的。这首诗最后的三章,用对比的方式有力的控诉了这种苦乐劳逸的不均:
或燕燕居息, 有人安然地休息,
或尽瘁事国。 有人事国尽全力。
或息偃在床, 有人没事躺床上,
或不已于行。 有人不断去打仗。
或不知叫号, 有人听不见号召,
或惨惨劬劳。 有人忧忿地操劳。
或栖迟偃仰, 有人悠闲而徜徉,
或王事鞅掌。 有人烦劳而奔忙。
或湛乐饮酒, 有人狂饮寻欢乐,
或惨惨畏咎。 有人忧着身受祸。
或出入风议, 有人信口乱谈论,
或靡事不为。 有人凡事负责任。[18]
是的,人世的事情,处处都有不公平,处处都有矛盾。统治者阶层内部有各种矛盾,连周王的家族内部也有矛盾。西周的最后一个国王——那个昏庸的周幽王,自得了年轻妖媚的褒姒为妃之后,便废掉太子宜臼。宜臼被放逐,忧苦而作《小弁》一诗。又有说诗是被其父亲流放的伯奇所作。伯奇与宜臼的遭遇都一样。此诗的第一章即写道:
弁彼鸒斯, 那乌鸦呀真快乐,
归飞提提。 安闲成群飞回窠。
民莫不榖, 人们都过好生活,
我独于罹。 只有我的忧愁多。
何辜于天, 对天我犯什么罪?
我罪伊何。 我的罪过是什么?
心之忧矣, 心里真是愁得很,
云如之何。 究竟叫我怎样说![19]
原诗那种极端愁苦悲伤的心情,今译是很难充分表达出来的;唯有反复吟诵原诗,才能体会作诗者那种极度哀痛忧苦的心情。其第二章写道:
踧踧周道, 又平又宽的大道,
鞫为茂草。 全都长满了野草。
我心忧伤, 我的心儿很忧伤,
惄焉如擣。 思想起来如刀绞!
假寐永叹, 和衣而睡长叹息,
维忧用老。 忧伤太过使人老。
心之忧矣, 心里真是愁得很,
疢如疾首。 病得好像头痛了。[20]
这首诗较长,把主人公无辜获罪的忧忿苦恼,写得可谓淋漓尽致。末尾二句为,“我躬不阅,何遑我后”;意思是,我身目前尚难保,何暇顾及我死后!传统戏剧,历来是表现人们的悲苦遭遇的戏最为感人,诗歌,其实也是一样。
德国哲学家叔本华认为,人生的本质就是苦恼。虽然这个话说得有点绝对,但人生苦恼甚多,却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不必说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矛盾,以及几千年社会中贫富贵贱之间的不公不义,对一个个人来说,一些很具体的处境,很琐细的事情,都会造成其人生巨大的痛苦烦恼。比如小雅中的《黄鸟》与《我行其野》两首诗,就是具体的个人的一些特殊的具体的苦恼,同样也是令人痛苦至极的苦恼。《黄鸟》一诗,一般都理解为一个寄居异国的人,长期受冷遇,痛苦得想要回家;也有人认为这是弃妇的诗。无论是哪一种情形,主人公的痛苦程度都是一样的。《我行其野》一诗,有人说是一个妇女远嫁他方最后被遗弃,有人解释为一个招赘到异地的男子最后被驱逐。无论是哪一种情形,遭遇都是近似的,其悲苦都是同样深的。
表现下层人的苦难与不平的诗,在国风中较多。在小雅中,有几首也写的非常感人。例如《苕之华》一诗,写的是饥荒年月老百姓生活的艰辛与心中的忧伤哀怨:
苕之华, 凌霄花开藤上多,
芸其黄矣。 将落花色发黄哟。
心之忧矣, 我心充满忧愁哟,
维其伤矣。 真是无限伤心哟。
苕之华, 凌霄花儿开满藤,
其叶青青。 花落只见叶儿青。
知我如此, 早知活着是这样,
不如无生。 那就不如不要生!
牂羊坟首, 母羊瘦成大头脑,
三星在罶。 笼中无鱼星光照。
人可以食, 有人可以得饭吃,
鲜可以饱。 可是很少能吃饱![21]
“知我如此,不如无生”,在何等样苦痛的情境中,人们才会发出这样绝望的呼声啊!
《何草不黄》一诗,是写征役不息的下层人的疾苦的,其前三章写道:
何草不黄, 哪种草儿不枯黄?
何日不行。 哪些日子不奔忙?
何人不将, 哪个人儿不出征?
经营四方。 经营奔走遍四方。
何草不玄, 哪种草儿不凋零?
何人不矜。 哪种人不打单身?
哀我征夫, 可怜我的士兵们,
独为匪民。 偏把他们不当人。
匪兕匪虎, 不是野牛不是虎,
率彼旷野。 老在旷野中劳苦。
哀我征夫, 可怜我的士兵们,
朝夕不暇。 早晚奔跑没停住。[22]
除了下层民众普遍的痛苦辛酸之外,在周王所统治的区域内,不同的地区之间,也有颇大的差别。《大东》一诗,就是揭露周王室对东方各诸侯国的掠夺与地区间的不公平的,其第二章写道:
大东小东, 东方远近各国中,
杼柚其空。 织布机上搜刮空。
纠纠葛履, 葛麻织就的葛鞋,
可以履霜, 霜天穿它也行动。
佻佻公子, 逍遥自在的公子,
行彼周行。 走上大路很从容。
既往既来, 看着他们来又往,
使我心疚。 使我伤心气填胸。[23]
东方各国的劳动者织布机上的产品,被周王室统治者搜刮一空。统治者的王孙公子穿着高级漂亮的衣服鞋子,在大道上游游逛逛,饥寒交迫的老百姓怎能不怒气填胸!
西周初期的那一段所谓的盛世(简直被儒者视作“圣世”了),文王武王成王周公的那一套,我一直怀疑有被过分拔高的情形。西周很快就出现社会的混乱与政治的危机,东周的情形就更不用说了。但即使到东周即春秋时代甚至战国时代的很长时间里,周王室一直被认作正统。不管当下社会的情形再坏,政治状况再糟糕,人们,特别是官方,都一定要把西周初的几位圣人永不怀疑地继续美化。从孔子开始的儒家,在几千年间,为了批评时政,为了表述自己的政治理想,都把西周的文武周公与传说中的尧、舜、禹并列在一起,成为人世间完美无缺的典型。儒家这种思维方式,的确是有缺点的。事实上,文武周公的那一套不可能是没有缺陷的。硬要用这一套永不变化的东西统管此后的千年万年,的确是件有点可怕的事情。实际上,从诗经中所反映的西周东周的情形完全可以看出,人类社会从来没有过什么十全十美的时期,任何时代,都有许多的弊病,都有许多的不公平,都有许许多多人的苦难与辛酸。可以使人们感到幸运的是,诗经这部中国最古老的诗集,歪曲事实粉饰太平的诗很少,大多数的诗篇都真实地表现了那个时代的现实状况,表现了那个时代普通民众对社会、对人生的真实的感受。
远舀路边积水潭,把这水缸都装满,可以蒸菜也蒸饭。君子品德真高尚,好比百姓父母般。
远舀路边积水坑,舀来倒进我水缸,可把酒壶洗清爽。君子品德真高尚,百姓归附心向往。
远舀路边积水洼,舀进水瓮抱回家,可以洗涤和抹擦。君子品德真高尚,百姓归附爱戴他。
诗经大概内容是什么?
《泂酌》是《诗经》里面《大雅》中的一首古诗。这首诗借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事物起兴,且重章叠句,反覆歌咏,正如方玉润所指出:“其体近乎风,匪独不类《大雅),且并不似《小雅》之发扬蹈厉,剀切直陈。”(《诗经原始》)由此也可以看出《国风》对《大雅》艺术上的影响。
泂酌
【题解及原文】歌颂统治者爱护人民,能得民心。
泂酌彼行潦,挹彼注兹,可以餴饎。岂弟君子,民之父母。
泂酌彼行潦,挹彼注兹,可以濯罍。岂弟君子,民之攸归。
泂酌彼行潦,挹彼注兹,可以濯溉。岂弟君子,民之攸塈。
【注释】
1、泂(窘jiǒng):远。酌:舀,取水。行潦(劳lǎo):路边的积水。
2、挹(易yì):舀。兹:此。《郑笺》:“远酌取之,投大器之中,又挹之注于此小器。”
3、餴(分fēn):蒸饭。饎(赤chì,又读西xī):酒食。《集传》:“餴,蒸米一熟,而以水沃之,乃再蒸也。饎,酒食也。”
4、罍(蕾lěi):古代酒器。《毛传》:“濯(茁zhuó),涤也。罍,祭器。”
5、溉:《毛传》:“溉,清也。”
6、塈(戏xì):《郑笺》:“塈,息也。”
【白话翻译】
远远前去舀流水,大器舀来小器装,可以蒸饭做酒浆。君子和乐又平易,为民父母好榜样。
远远前去舀流水,大器舀来装小器,用它可把祭器洗。君子和乐又平易,人民都来归附你。
远远前去舀流水,大器舀来小器盛,可把祭器洗干净。君子和乐又平易,人民休息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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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解】
对这首诗主旨的解说,各家之见颇有差异。《毛诗序》云:“《泂酌》,召康公戒成王也。言皇天亲有德,飨有道也。”扬雄《博士箴》(《艺文类聚·职官部》引)云:“公刘挹行潦而浊乱斯清,官操其业,士执其经。”陈乔枞《鲁诗遗说考》以之为鲁诗之说。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云:“三家以诗为公刘作,盖以戎狄浊乱之区而公刘居之,譬如行潦可谓浊矣,公刘挹而注之,则浊者不浊,清者自清。由公刘居豳之后,别田而养,立学以教,法度简易,人民相安,故亲之如父母。……其详则不得而闻矣。”其详既不得闻,三家诗之说的正误也就难以稽考了。而《毛诗序》之说,似乎更觉缥缈,此诗的文本自然有劝勉之意,但却很难讲有什么告戒之意。至于陈子展《诗经直解》所说“当是奴隶被迫自远地汲水者所作,此非奴才诗人之歌颂,而似奴隶歌手之讽刺”,似更迂远。相比较而言,程俊英《诗经译注》所说“这是歌颂统治者能得民心的诗,具体指谁,史无确证”,高亨《诗经今注》所说“这是一首为周王或诸侯颂德的诗,集中歌颂他能爱人民,得到人民的拥护”,还是比较圆通的,今从之。
诗分三章,均从远处流潦之水起兴。流潦之水本来浑浊,且又处于远方,本来很容易被人弃之不用,但如能“挹彼注兹”,舀过来倒进自己的水缸,就可以用来蒸煮食物,洗濯酒器,成为有用之物。这正如远土之民,只要君王施以仁义,便自然可以使他们感恩戴德,心悦诚服地前来归附。这里的关键是君王要有高尚敦厚的品德,真正成为“民之父母”。对此,方玉润有如下发挥:“此等诗总是欲在上之人当以父母斯民为心,盖必在上者有慈祥岂弟之念,而后在下者有亲附来归之诚。曰‘攸归’者,为民所归往也;日‘攸塈’者,为民所安息也。使君子不以‘父母’自居,外视其赤子,则小民又岂如赤子相依,乐从夫‘父母’?故词若褒美而意实劝戒。”(《诗经原始》)他说的“劝”意是可以感受到的,但他说的“戒”意是否真的存在于诗的文本中,令人怀疑,但从接受美学角度说,他的这种创造性“误读”还是很有意思的。
此诗借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事物起兴,且重章叠句,反覆歌咏,正如方玉润所指出:“其体近乎风,匪独不类《大雅),且并不似《小雅》之发扬蹈厉,剀切直陈。”(《诗经原始》)由此也可以看出《国风》对《大雅》艺术上的影响。
希望对你有所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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