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的赞歌》
艾青
每个人的一生
不论聪明还是愚蠢
不论幸福还是不幸
只要他一离开母体
就睁着眼睛追求光明
世界要是没有光
等于人没有眼睛
航海的没有罗盘
打枪的没有准星
不知道路边有毒蛇
不知道前面有陷阱
世界要是没有光
也就没有扬花飞絮的春天
也就没有百花争艳的夏天
也就没有金果满园的秋天
也就没有大雪纷飞的冬天
世界要是没有光
看不见奔腾不息的江河
看不见连绵千里的森林
看不见容易激动的大海
看不见象老人似的雪山
要是我们什么也看不见
我们对世界还有什么留恋
二
只是因为有了光
我们的大千世界
才显得绚丽多彩
人间也显得可爱
光给我们以智慧
光给我们以想象
光给我们以热情
光帮助我们创造出不朽的形象
那些殿堂多么雄伟
里面更是金碧辉煌
那些感人肺腑的诗篇
谁读了能不热泪盈眶
那些最高明的雕刻家
使冰冷的大理石有了体温
那些最出色的画家
描出了色授神与的眼睛
比风更轻的舞蹈
珍珠般圆润的歌声
火的热情、水晶的坚贞
艺术离开光就没有生命
山野的篝火是美的
港湾的灯塔是美的
夏夜的繁星是美的
庆祝胜利的焰火是美的
一切的美都和光在一起
三
这是多么奇妙的物质
没有重量而色如黄金
它可望而不可及
漫游世界而无体形
具有睿智而谦卑
它与美相依为命
诞生于撞击和磨擦
来源于燃烧和消亡的过程
来源于火、来源于电
来源于永远燃烧的太阳
太阳啊,我们最大的光源
它从亿万万里以外的高空
向我们居住的地方输送热量
使我们这里滋长了万物
万物都对它表示景仰
因为它是永不消失的光
真是不可捉摸的物质——
不是固体、不是液体、不是气体
来无踪、去无影、浩淼无边
从不喧嚣、随遇而安
有力量而不剑拔弩张
它是无声的威严
它是伟大的存在
它因富足而能慷慨
胸怀坦荡、性格开朗
只知放射、不求报偿
大公无私、照耀四方
四
但是有人害怕光
有人对光满怀仇恨
因为光所发出的针芒
刺痛了他们自私的眼睛
历史上的所有暴君
各个朝代的奸臣
一切贪婪无厌的人
为了偷窃财富、垄断财富
千方百计想把光监禁
因为光能使人觉醒
凡是压迫人的人
都希望别人无能
无能到了不敢吭声
而把自己当做神明
凡是剥削人的人
都希望别人愚蠢
愚蠢到了不会计算
一加一等于几也闹不清
他们要的是奴隶
是会说话的工具
他们只要驯服的牲口
他们害怕有意志的人
他们想把火扑灭
在无边的黑暗里
在岩石所砌的城堡里
维持血腥的统治
他们占有权力的宝座
一手是勋章、一手是皮鞭
一边是金钱、一边是锁链
进行着可耻的政治交易
完了就举行妖魔的舞会
和血淋淋的人肉的欢宴
回顾人类的历史
曾经有多少年代
沉浸在苦难的深渊
黑暗凝固得象花岗岩
然而人间也有多少勇士
用头颅去撞开地狱的铁门
光荣属于奋不顾身的人
光荣属于前仆后继的人
暴风雨中的雷声特别响
乌云深处的闪电特别亮
只有通过漫长的黑夜
才能喷涌出火红的太阳
五
愚昧就是黑暗
智慧就是光明
人类是从愚昧中过来
那最先去盗取火的人
是最早出现的英雄
他不怕守火的鹫鹰
要啄掉他的眼睛
他也不怕天帝的愤怒
和轰击他的雷霆
把火盗出了天庭
于是光不再被垄断
从此光流传到人间
我们告别了刀耕火种
蒸汽机带来了工业革命
从核物理诞生了原子弹
如今象放鸽子似的放出了地球卫星……
光把我们带进了一个
光怪陆离的世界:
光怪陆离的世界:
X光,照见了动物的内脏
激光,刺穿优质钢板
光学望远镜,追踪星际物质
电子计算机
把我们推到了二十一世纪
然而,比一切都更宝贵的
是我们自己的锐利的目光
是我们先哲的智慧之光
这种光洞察一切、预见一切
可以透过肉体的躯壳
看见人的灵魂
看见一切事物的底蕴
一切事物内在的规律
一切运动中的变化
一切变化中的运动
一切的成长和消亡
就连静静的喜马拉雅山
也在缓慢地继续上升
认识没有地平线
地平线只能存在于停止前进的地方
而认识却永无止境
人类在追踪客观世界中
留下了自己的脚印
实践是认识的阶梯
科学沿着实践前进
在前进的道路上
要砸开一层层的封锁
要挣断一条条的铁链
真理只能从实践中得以永生
六
光从不可估量的高空
俯视着人类历史的长河
我们从周口店到天安门
象滚滚的波涛在翻腾
不知穿过了多少的险滩和暗礁
我们乘坐的是永不沉的船
从天际投下的光始终照引着我们
我们从千万次的蒙蔽中觉醒
我们从千万种的愚弄中学得了聪明
统一中有矛盾、前进中有逆转
运动中有阻力、革命中有背叛
甚至光中也有暗
甚至暗中也有光
不少丑恶与地耻
隐藏在光的下面
毒蛇、老鼠、臭虫、蝎子、蜘蛛
和许多种类的粉蝶
她们都是孵化害虫的母亲
我们生活着随时都要警惕
看不见的敌人在窥伺着我们
然而我们的信念
象光一样坚强——
经过了多少浩劫之后
穿过了漫长的黑夜
人类的前途无限光明、永远光明
七
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生命
人世银河星云中的一粒微尘
每一粒微尘都有自己的能量
无数的微尘汇集成一片光明
每一个人既是独立的
而又互相照耀
在互相照耀中不停地运转
和地球一同在太空中运转
我们在运转中燃烧
我们的生命就是燃烧
我们在自己的进代
应该象节日的焰火
带着欢呼射向高空
然后迸发出璀璨的光
即使我们是一支蜡烛
也应该“蜡炬成灰泪始干”
即使我们只是一根火柴
也要在关键时刻有一次闪耀
即使我们死后尸骨都腐烂了
也要变成磷火在荒野中燃烧
八
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人
天文学数字中的一粒微尘
即使生命象露水一样短暂
即使是恒河岸边的细沙
也能反映出比本身更大的光
我也曾经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在不自由的岁月里我歌唱自由
我是被压迫的民族我歌唱解放
在这个茫茫的世界上
我曾经为被凌辱的人们歌唱
我曾经为受欺压的人们歌唱
我歌唱抗争,我歌唱革命
在黑夜把希望寄托给黎明
在胜利的欢欣中歌唱太阳
我是大火中的一点火星
趁生命之火没有熄灭
我投入火的队伍、光的队伍
把“一”和“无数”溶合在一起
进行为真理而斗争
和在斗争中前进的人民一同前进
我永远歌颂光明
光明是属于人民的
未来是属于人民的
任何财富都是人民的
和光在一起前进
和光在一起胜利
胜利是属于人民的
和人民在一起所向无敌
九
我们的祖先是光荣的
他们为我们开辟了道路
沿途
下了深深的足迹
每个足迹里都有血迹
现在我们正开始新的长征
这个长征不只是二万五千里的路程
我们要逾越的也不只是十万大山
我们要攀登的也不只是千里岷山
我们要夺取的也不只是金沙江、大渡河
我们要抢渡的是更多更险的流口
我们在攀登中将要遇到更大的风雪、更多的冰川……
但是光在召唤我们前进
光在鼓舞我们、激励我们
光给我们送来了新时代的黎明
我们的人民从四面八方高歌猛进
让信心和勇敢伴随着我们
武装我们的是最美好的理想
我们是和最先进的阶级在一起
我们的心胸燃烧着希望
我们前进的道路铺满阳光
让我们的每个日子
都象飞轮似的旋转起来
让我们的生命发出最大的能量
让我们象从地核里释放出来似的
极大地撑开光的翅膀
在无限广阔的宇宙中飞翔
让我们以最高的速度飞翔吧
让我们以大无畏的精神飞翔吧
让我们从今天出发飞向明天
让我们把每个日子都当做新的起点
或许有一天,总有一天
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
我们最勇敢的阶级
将接受光的邀请
却叩开那些紧闭的大门
访问我们所有的芳邻
让我们从地球出发
飞向太阳……
1978年8月—12日
章太炎(1869-1936年) 初名学乘,字枚叔,后更名绛,号太炎,后又改名炳麟,浙江余杭人。他出身于一个世代书香门第而后又遭败落的家庭,一生经历了戊戌维新改良运动和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两个历史时期,走过曲折的道路,是我国近代杰出的资产阶级革命家和著名的学者。鲁迅先生曾十分推崇他那“英雄一入狱,天地亦悲秋”的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和“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的豪杰精神,并誉之为“后生的楷范”,(参看《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鲁迅全集》第六卷)辛亥革命后,他退居书斋,钻研学问,粹然成为一代儒宗。在学术上,他涉猎甚广,经学、哲学、文学、语言学,文字学、音韵学、逻辑学等方面都有所建树。一生著述颇丰,文字较古奥难懂。主要著作由后人编入《章氏丛书》、《章氏丛书续编》和《章氏丛书三编》,自1982年起上海人民出版社陆续出版《章太炎全集》,网罗繁富,有中国文化百科全书之称。
章太炎的特点是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讲课时绘声绘色,虽一度为当权者所利用,但是有着生命不息、革命不止的战斗精神。
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
前一些时,上海的官绅为太炎〔2〕先生开追悼会,赴会者不满百人,遂在寂寞中闭
幕,于是有人慨叹,以为青年们对于本国的学者,竟不如对于外国的高尔基的热诚。这慨叹
其实是不得当的。官绅集会,一向为小民所不敢到;况且高尔基是战斗的作家,太炎先生虽
先前也以革命家现身,后来却退居于宁静的学者,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别人所帮造的墙,和时
代隔绝了。纪念者自然有人,但也许将为大多数所忘却。
我以为先生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回忆三十余年之前,
木板的《訄书》〔3〕已经出版了,我读不断,当然也看不懂,恐怕那时的青年,这样的多
得很。我的知道中国有太炎先生,并非因为他的经学和小学,是为了他驳斥康有为〔4〕和
作邹容〔5〕的《革命军》序,竟被监禁于上海的西牢〔6〕。那时留学日本的浙籍学生,
正办杂志《浙江潮》〔7〕,其中即载有先生狱中所作诗,却并不难懂。这使我感动,也至
今并没有忘记,现在抄两首在下面——狱中赠邹容
邹容吾小弟,被发下瀛洲。快剪刀除辫,干牛肉作糇。英雄一入狱,天地亦悲秋。临命
须掺手,乾坤只两头。
狱中闻沈禹希〔8〕见杀不见沈生久,江湖知隐沦,萧萧悲壮士,今在易京门。
螭鬽羞争焰,文章总断魂。中阴当待我,南北几新坟。
一九○六年六月出狱,即日东渡,到了东京,不久就主持《民报》〔9〕。我爱看这
《民报》,但并非为了先生的文笔古奥,索解为难,或说佛法,谈“俱分进化”〔10〕,
是为了他和主张保皇的梁启超〔11〕斗争,和“××”的×××斗争〔12〕,和“以
《红楼梦》为成佛之要道”的×××斗争〔13〕,真是所向披靡,令人神旺。前去听讲也
在这时候,但又并非因为他是学者,却为了他是有学问的革命家,所以直到现在,先生的音
容笑貌,还在目前,而所讲的《说文解字》,却一句也不记得了。〔14〕民国元年革命
后,先生的所志已达,该可以大有作为了,然而还是不得志。这也是和高尔基的生受崇敬,
死备哀荣,截然两样的。我以为两人遭遇的所以不同,其原因乃在高尔基先前的理想,后来
都成为事实,他的一身,就是大众的一体,喜怒哀乐,无不相通;而先生则排满之志虽伸,
但视为最紧要的“第一是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第二是用国粹激动种性,增进
爱国的热肠”(见《民报》第六本)〔15〕,却仅止于高妙的幻想;不久而袁世凯〔1
6〕又攘夺国柄,以遂私图,就更使先生失却实地,仅垂空文,至于今,惟我们的“中华民
国”之称,尚系发源于先生的《中华民国解》(最先亦见《民报》)〔17〕,为巨大的记
念而已,然而知道这一重公案者,恐怕也已经不多了。既离民众,渐入颓唐,后来的参与投
壶〔18〕,接收馈赠,遂每为论者所不满,但这也不过白圭之玷,并非晚节不终。考其生
平,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追
捕,三入牢狱〔19〕,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
后生的楷范。近有文侩,勾结小报,竟也作文奚落先生以自鸣得意,真可谓“小人不欲成人
之美”〔20〕,而且“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21〕了!
但革命之后,先生亦渐为昭示后世计,自藏其锋镳。浙江所刻的《章氏丛书》〔2
2〕,是出于手定的,大约以为驳难攻讦,至于忿詈,有违古之儒风,足以贻讥多士的罢,
先前的见于期刊的斗争的文章,竟多被刊落,上文所引的诗两首,亦不见于《诗录》中。一
九三三年刻《章氏丛书续编》于北平,所收不多,而更纯谨,且不取旧作,当然也无斗争之
作,先生遂身衣学术的华衮,粹然成为儒宗,执贽愿为弟子者綦众,至于仓皇制《同门录》
〔23〕成册。近阅日报,有保护版权的广告,有三续丛书的记事,可见又将有遗著出版
了,但补入先前战斗的文章与否,却无从知道。战斗的文章,乃是先生一生中最大,最久的
业绩,假使未备,我以为是应该一一辑录,校印,使先生和后生相印,活在战斗者的心中
的。然而此时此际,恐怕也未必能如所望罢,呜呼!
十月九日。
CC
〔1〕本篇最初印入一九三七年三月十日在上海出版的《工作与学习丛刊》之一《二三
事》一书。
〔2〕太炎章炳麟(1869—1936),又名绛,号太炎,浙江余杭人,清末革命
家、学者。光复会的发起人之一,后参加同盟会,主编《民报》。他的著作汇编为《章氏丛
书》(共三编)。
〔3〕《訄书》参看本卷第193页注〔21〕。〔4〕康有为参看本卷第43页注
〔11〕。戊戌变法失败后逃亡国外,组织保皇会,后来并反对孙中山领导的民主革命运
动。这里所说“驳斥康有为”,指章太炎发表于一九○三年五月《苏报》的《驳康有为论革
命书》,它批驳了康有为主张中国只可立宪,不能革命的《与南北美洲诸华裔书》。
〔5〕邹容(1885—1905)字蔚丹,四川巴县人,清末革命家。一九○二年留
学日本,积极宣传反清革命思想;一九○三年回国,于五月出版鼓吹反清的《革命军》一
书,书前有章太炎序。同年七月被清政府勾结上海英租界当局拘捕,次年三月判处监禁二
年,一九○五年四月死于租界狱中。
〔6〕这就是当时有名的“《苏报》案”。《苏报》,一八九六年创刊于上海的鼓吹反
清革命的日报。因它曾刊文介绍《革命军》一书,经清政府勾结上海英租界当局于一九○三
年六月和七月先后将章炳麟、邹容等人逮捕。次年三月由上海县知县会同会审公廨审讯,宣
布他们的罪状为:“章炳麟作《訄书》并《革命军序》,又有驳康有为之一书,污蔑朝廷,
形同悖逆;邹容作《革命军》一书,谋为不轨,更为大逆不道。”邹容被判监禁二年,章炳
麟监禁三年。
〔7〕《浙江潮》月刊,清末浙江籍留日学生创办,光绪二十九年正月(一九○三年二
月)创刊于东京。这里的两首诗发表于该刊第七期(一九○三年九月)。
〔8〕沈禹希(1872—1903)名荩,字禹希,湖南善化(今长沙)人。清末维
新运动的参加者,戊戌变法失败后留学日本。一九○○年回国,秘密进行反清活动。一九○
三年被捕,杖死狱中。章太炎所作《祭沈禹希文》,载《浙江潮》第九期(一九○三年十一
月)。〔9〕《民报》月刊,同盟会的机关杂志。一九○五年十一月在东京创刊,一九○八
年十一月出至第二十四号被日本政府查禁;一九一○年初又秘密印行两期后停刊。自一九○
六年九月第七号起直至停刊,都由章太炎主编。
〔10〕“俱分进化”章太炎曾在《民报》第七号(一九○六年九月)发表谈佛法的
《俱分进化论》一文,其中说:“进化之所以为进化者,非由一方直进,而必由双方并进。
专举一方,惟言智识进化可尔,若以道德言,则善亦进化,恶亦进化;若以生计言,则乐亦
进化,苦亦进化。双方并进,如影之随形……进化之实不可非,而进化之用无所取;自标吾
论曰:‘俱分进化论’。”
〔11〕梁启超参看本卷第319页注〔6〕。他逃亡日本后,于一九○二年在横滨创
办《新民丛报》,鼓吹君主立宪,反对民主革命。章太炎主编的《民报》曾对这种主张予以
批驳。
〔12〕和“××”的×××斗争“××”疑为“献策”二字,×××指吴稚晖。吴稚
晖(名敬恒)曾参加《苏报》工作,在《苏报》案中有叛卖行为。章太炎在《民报》第十九
号(一九○八年二月)发表的《复吴敬恒书》中说:“案仆入狱数日,足下来视,自述见俞
明震(按当时为江苏候补道)屈膝请安及赐面事,又述俞明震语,谓‘奉上官条教,来捕足
下,但吾辈办事不可野蛮,有释足下意,愿足下善为谋。’时慰丹在傍,问曰:‘何以有我
与章先生?’足下即面色青黄,嗫嚅不语……足下献策事,则rrr言之。……仆参以足下之
屈膝请安S胛盼康び锒